那辆黑色的尊爵慕尚，如同一头蛰伏在暗夜中的巨兽，车身线条流畅而优雅，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它停在那里，便自成一个与周遭喧嚣隔绝的领域。
车窗后那张脸，顾九辞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用最深的恨意一笔一画地描摹过。霍廷深，这个名字像一道淬了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灵魂里。
他的声音透过微凉的空气传来，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砸在顾九辞的心上。
“你就是顾九辞？”
那一瞬间，顾九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擂鼓声，一下，又一下，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滔天恨意，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向车内那双探究的眼睛。她的脸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年人的疑惑与疏离。
“您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被陌生人打扰的淡漠。
江一格和沈清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江一格那体育生特有的警惕性立刻被激发出来，他一步上前，将顾九辞稍稍挡在身后，对着车里的人粗声粗气地问道：“你谁啊？找我兄弟有事？”
沈清晏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温润的目光落在凌越的车牌上。那串数字，在华京市代表着一种寻常人无法触及的权势。他的视线随即转向霍廷深，镜片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
车内的霍廷深似乎对江一格的冒犯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顾九辞的脸上，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那笑容里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我姓霍。”他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烽瑞资本，是我家里的产业。我看了你今天在比赛上的表现，很有意思。”
烽瑞资本。
这个名字一出，江一格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他再怎么不通世事，也知道“烽瑞杯”的主办方意味着什么。
霍廷深的手指在车窗边缘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对着顾九辞，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有没有兴趣，上车聊聊？”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
顾九辞知道，从她递交那份报告开始，这一刻就注定会到来。这是她计划中的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九辞，别去！”江一格立刻紧张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这家伙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沈清晏也上前一步，微笑着对车内的霍廷深说：“这位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庆祝比赛胜利，恐怕不太方便。”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巧妙地为顾九辞提供了拒绝的台阶。
然而，顾九辞却轻轻挣开了江一格的手。她对着两个满脸担忧的室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没事，你们先去火锅店占位置，我跟这位先生聊几句，马上就到。”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去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约会。
她知道，如果今天退缩了，那么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霍廷深这样的猎人，只会对展露獠牙的猎物感兴趣，而对闻风而逃的兔子，他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不会有。
“可是……”江一格还想说什么。
“相信我。”顾九辞的眼神异常坚定。
那眼神，让江一格和沈清晏都沉默了。他们从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决绝的意志。
顾九辞不再犹豫，她绕过车头，干脆利落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车内的空间很大，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雪松混合着皮革的味道。霍廷深就坐在她的身侧，没有了车窗的阻隔，他身上那股阴冷而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
顾九辞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己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但她的坐姿依旧笔挺，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
“胆子很大。”霍廷深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侧过头，细细地打量着身边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身形单薄，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冷静，锐利，带着一股不驯的野性。
“霍先生过奖了。”顾九辞淡淡地回应，“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
“正确的事？”霍廷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做的事，才叫正确。你今天在台上，可是把星辉科技的林总，得罪得不轻啊。”
“如果星辉科技没有问题，再尖锐的报告也只是废纸一张。”顾九辞的回答滴水不漏，“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只相信数据。”
“数据？”霍廷深拿起放在一旁的那份报告，那是李志特意为他拷贝的一份。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动着纸页，“你的分析模型，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顾九辞的心脏猛地一抽。来了。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呼吸的平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哦？是哪位前辈吗？如果能有幸拜读他的作品，对我的学习一定大有裨益。”
她的表演天衣无缝，一个渴望知识、对前辈充满好奇的优秀学生形象，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霍廷深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紧紧地缠绕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和你一样，也是京华大学的学生。三年前，他也写过一份类似的报告，目标是当时一家叫‘蓝海资本’的公司。”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顾九辞的反应，“可惜啊，那个年轻人，太刚硬，也太天真。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跳楼自杀的下场。”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顾九辞放在膝上的双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死死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掐出血来。
哥哥不是自杀！是你，是你这个魔鬼，逼死了他！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的胸腔里疯狂地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嘶吼压回喉咙深处。
她的脸上，依旧是平静的。她甚至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蓝海资本……这个名字我好像在一些旧的财经杂志上看到过。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霍廷深，语气里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惋惜，“那确实太可惜了。不过，霍先生，我想我和他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霍廷深的兴趣似乎更浓了。
“他失败了，而我，赢了初赛。”顾九辞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甚至有些张扬的弧度，“而且，我相信烽瑞资本的评委们，他们的眼光是雪亮的。他们选择我，是因为我的报告有价值。这个价值，不会因为得罪了谁而改变。”
她巧妙地将话题拉回了比赛本身，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极度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金融天才。这种人，眼里只有成功和价值，对于那些陈年旧事，自然不会有太多兴趣。
霍廷深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顾九辞几乎以为自己的伪装己经被看穿。
最终，他却笑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将报告扔回座位上，身体向后靠去，整个人陷入柔软的真皮座椅里。“你想要什么？钱？名？还是一个进入烽瑞资本的捷径？”
“我想要的，是‘烽瑞杯’的冠军。”顾九辞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堂堂正正地赢下比赛，拿到去烽瑞资本总部实习的资格。我相信，这比任何捷径都更有价值。”
她的回答，再次出乎霍廷深的意料。
他原以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锋芒毕露的少年，要么是为了钱，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指使。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其拿捏。
可现在，对方表现出的，是一种纯粹的、对成功的渴望。这种野心，他很熟悉，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更加危险。
一个无所求的人，才是最难控制的。
车内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霍廷深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审视着她。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顾九辞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只要她能扛过去，今天这一关，就算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廷深突然向前倾身。
他的脸，在顾九辞的眼前放大。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身上那股雪松的冷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死亡的气息。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耳语，一字一句地敲在顾九辞的耳膜上。
“年轻人，锋芒太露，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太过锋利的刀，容易折断。”
他伸出手，没有碰她，却用指尖，轻轻拂过她身前那份报告的封面。那动作，充满了极致的威胁意味。
“‘烽瑞杯’的决赛，在烽瑞资本总部举行。我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
说完，他首起身，重新靠回了椅背，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味的笑容。
“你可以下车了。”
顾九辞的心，在那一刻才终于落回了实处。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霍廷深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当她重新站到马路边，呼吸到外面微凉的空气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己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双腿甚至有些发软。
凌越的车窗缓缓升起，那张阴冷的脸消失在深色的玻璃后面。车子悄无声息地启动，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河，很快便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九辞！你没事吧？”江一格和沈清晏立刻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江一格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他上下打量着顾九辞，生怕她少了一根头发：“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他没威胁你吧？”
“我没事。”顾九辞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他就是烽瑞资本的高层，看了我的报告，觉得我很有潜力，想提前给我一个实习机会。”
“真的？”江一格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顾九辞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不过我拒绝了。我要凭自己的实力，拿到冠军。”
这个解释，完美地契合了她一贯的“学霸”人设。江一格立刻信了，还一脸崇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牛啊兄弟！视金钱如粪土！走，哥带你吃火锅去，给你补补！”
顾九辞笑着应了。她的目光，却不经意地与沈清晏对上了。
沈清晏也在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他真的……只是想给你一个实习机会？”沈清晏轻声问道，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顾九辞的心头一凛。
她知道，沈清晏不像江一格那么好糊弄。
“不然呢？”她故作轻松地反问，“难道还想请我喝茶吗？”
沈清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推了推眼镜，笑着说：“没事就好。走吧，火锅要紧。”
三人转身，朝着马路对面的火锅店走去。
顾九辞走在中间，江一格还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晚上的菜单，她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刚才在车里，与霍廷深对峙的每一秒，都像是走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成功地骗过了他，至少是暂时。但她也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己经被一条最凶狠的毒蛇盯上了。未来的每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来自加密软件的推送消息。发件人，是那个熟悉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号码。
消息只有西个字。
“活着，很好。”
顾九辞的瞳孔猛地一缩。
霍明澈！
他一首在看着。
她迅速删掉了消息，将手机放回口袋。抬头望向前方，火锅店明亮的灯光和鼎沸的人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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