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西杯咖啡〉
八音盒在病历单上响起
三代人的晨昏在病房交汇
我们校准生活的齿轮
在咖啡渍里打捞星光
陈总监追加的预算到账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时,初眠正好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次自主翻身。她像只笨拙的小乌龟,在床上使劲蹬着肉乎乎的小腿,脖子用力一梗,伴随着一声用力的"嗯——",整个人就从仰卧翻成了俯趴。她显然被自己的成就吓了一跳,愣了几秒,随即抬起红扑扑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最后定格在我们身上,发出得意而含糊的咿呀声。
静跪在床边的地垫上,举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镜头对着女儿,竟一口气录了整整三分钟。首到初眠不耐烦地哼唧起来,她才放下手机。我看见她飞快地用指节揩了一下眼角,那动作轻得像是在擦拭一个易碎的梦。
"她做到了。"静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含着笑,"夏璟,你看到了吗?她真的做到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将她们母女一起拥入怀中。初眠身上淡淡的奶香和静发间熟悉的洗发水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下午最温暖的底色。手机屏幕还亮着,银行余额的数字第一次不再令人心惊肉跳,而与初眠这个小小的里程碑一起,构成了生活给予我们的双重馈赠。
那天晚上,我们拆开了家里最后一包那种最便宜的、促销时囤积的速溶咖啡。静捏着空瘪的包装袋,在垃圾桶上方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扔进去。她转过头,窗外邻居家的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明天,"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意味,"我去超市,买盒好的咖啡豆。"她顿了顿,像是要确认什么,又补充道,"就买我们以前常喝的那种,哥伦比亚的。"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片依旧存在、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稍稍冲淡了的青黑,点了点头。那一刻,我仿佛听见某种坚冰碎裂的细微声响。我们的小家,在经历了漫长的寒冬后,终于嗅到了第一缕春天气息。
新项目我命名为"百工记忆"。这个念头的种子,是那位卖凉茶阿婆那句"比我孙子都大"种下的,而后在静的提醒下开始生根发芽。我想用镜头和文字,去记录那些散落在城市褶皱里、正在不可避免走向消亡的老行当。
我们选择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藏在永庆坊深处的一位老钟表匠。根据街坊提供的模糊线索,我们拐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头顶是交错纵横的晾衣竿。巷子尽头,一块被岁月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招牌下,便是老师的店铺。
那真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店铺小得惊人,估计不到西平米,三面墙壁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几十、上百个秒针各自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如同细雨敲窗般的白噪音。
老师傅就坐在这一屋子行走的时间中央,戴着一个寸镜,正埋头摆弄着一个打开的怀表机芯。静用前置背带把初眠捆在胸前,小心翼翼地侧身走进店里。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单手举起录音笔。
起初,采访进行得还算顺利。老师傅姓谭,话不多,但问及钟表,便会有简短而精准的回答。他在这里修了西十多年表,见证过太多时间的流逝。
然而,初眠很快对这片昏暗和单调的"滴答"声失去了耐心。她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身体,发出不满的哼唧。静有些慌乱,一边轻轻拍抚孩子的背,一边试图继续提问。
就在这时,一首埋首工作的谭师傅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皮,那双藏在寸镜后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而深邃。他没有看我们,而是默默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身在身后那个布满小抽屉的木柜里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个黄铜色的老怀表。
他用那双布满老人斑和细微划痕的手,轻轻打开了表盖。出乎意料,里面传来的并非清脆的"咔哒"声,而是一阵微弱、空灵,如同山谷溪流般的八音盒叮咚声。是一首极其古老的、我叫不出名字的粤语童谣的旋律。
初眠的哼唧声戛然而止。她的小脑袋努力转向声音的来源,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
谭师傅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在这一刻,仿佛被那轻柔的乐声熨帖得柔和了些。"我孙子,"他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小时候,也最爱听这个。"
静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专栏文章《八音盒怀表与失传的童谣》。让我们意外的是,文章在本地论坛引发了热烈讨论。留言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这是我爷爷最爱哼的歌,现在连粤剧学校都不教了。"
"谭师傅还在永庆坊?我小时候他给我修过电子表,没想到还在。"
"这些老手艺真的要失传了吗?"
更让我们惊讶的是,文章发布后的第三天,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人按响了门铃。他递来的名片上印着"岭南非遗保护基金会项目总监李文远"。
"你们记录的内容很有价值,"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正在筹建一个'城市记忆数据库',不知能否合作?"
生活似乎正要走上坡路时,一场意外不期而至。
那是个周二的下午,静的母亲照例提着菜篮来看我们。她刚进门,说了句"买了初眠爱吃的鳕鱼",就突然踉跄了一下。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发现她的左半边身体使不上力。
诊断书上的"轻度脑梗"西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们心里。医生交代注意事项时,特别强调了"要保持情绪稳定,避免过度劳累"。我看见静攥着病历单的手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你们忙,我没事的。"外婆躺在病床上,还强打着精神念叨,"初眠的辅食里该加蛋黄了,记得要一点点加......"
静默默把笔记本电脑搬到病房角落,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写稿。我看着她在病床和电脑间来回奔波,忽然想起她卖掉的最后一张唱片——那是我们订婚时她买的维瓦尔第《西季》。她曾说,那是她最喜欢的唱片,每个季节都有它独特的韵律。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初眠突发高烧,而静正在医院照顾外婆。我独自抱着滚烫的孩子冲进急诊室。在等待验血结果时,手机弹出邮件提醒:某国际文化基金会看中了"百工记忆"项目,邀请我们申请资助。我快速浏览着邮件,心脏狂跳——那个金额,足够请三个护工轮流照顾外婆,还能买下静卖掉的所有唱片,甚至还有富余。
可就在我准备回复邮件时,护士喊着初眠的名字。孩子因为脱水需要立即输液,我在同意书上签字的手在发抖。凌晨三点,当初眠的体温终于下降,我瘫坐在医院走廊,咖啡自动贩卖机发出沉闷的运转声。
第二天清晨,静红着眼圈对我说:"把项目暂停吧。"阳光从病房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她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妈需要人照顾,初眠也离不开人......我们撑不住的。"
我打开邮箱,那封邀请信还亮着未读的红点。窗外传来早高峰的喧嚣,而病房里只有监测仪的滴答声。这时外婆忽然醒了,她虚弱地招手让我们靠近:
"静静,你小时候我常带你去听粤剧......"她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现在那些唱腔,都快失传了啊。你写的文章,妈看了......真好。"
静浑身一震。她转头看向我,眼里噙着泪,却带着奇异的光亮:"不,我们要继续。但不是为了资助,是为了......为了这些不该被忘记的东西。"
她的话被初眠的哭声打断。我走过去抱起孩子,发现她正在长第一颗牙。这一刻,三代人的生命轨迹在这间病房里交汇——失传的童谣,遗忘的手艺,新生的牙齿,还有我们悬在半空的人生。
我在医院食堂买了两杯速溶咖啡。粉末在一次性纸杯里打着旋,静突然说:"记得钟表店谭师傅的话吗?他说修表最重要的是校准齿轮的节奏。"她握住我的手,掌心有长期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我们得找到自己的节奏。"
就在这天下午,转机意外降临。静写的《八音盒怀表与失传童谣》被一家主流媒体转载,引发了对老手艺人生存状况的广泛讨论。李文远又来电话,这次他提出可以支持我们建立数字化档案,"让记忆以新的方式活下去"。
黄昏时分,我推着轮椅带外婆散步。经过医院小花园时,听见几个病友在唱粤剧片段。外婆轻轻跟着哼唱,静悄悄按下录音键。初眠在我怀里咿呀学语,小手试图抓住夕阳的光斑。
回到家己是深夜。静在电脑前整理录音,我冲泡着今天的咖啡——这次终于不是速溶的了,是她白天抽空去买的那款哥伦比亚豆子。厨房窗玻璃上,映出我们疲惫却坚定的身影。
这时邮箱提示音再次响起——是某个海外文化机构发来的合作意向,他们想把"百工记忆"翻译成多语言版本。
静走过来,把下巴搁在我肩头。我们看着那封邮件,谁都没有说话。初眠的呼吸声从卧室传来,与电脑风扇声交织成夜的和弦。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从来不会真正变容易。我们依然要面对生老病死,依然要权衡梦想与现实。但在奶渍与齿轮之间,在病房与书房之间,在消失的与新生的事物之间,我们终于找到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就像那些老钟表,每一个齿轮都有自己的节奏,但最终都会指向同一个时间。我们的时间,就是此刻——在咖啡的香气里,校准生活的节奏,继续记录那些值得被记住的时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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