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青风镇县衙经过一夜的动荡，此刻己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衙役们来回巡逻的脚步声，比往日沉稳了许多，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
林愫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她没有待在那间留下惊魂一夜记忆的厢房，天一亮，胡师爷便亲自过来，毕恭毕敬地将她“请”到了县衙东跨院的一处独立小楼。
此地名为“听竹轩”，是县衙里专门用来招待上官或贵客的居所。楼分两层，布置得雅致清幽，楼下是会客的花厅，楼上则是卧房与书房。推开窗，便能看到一小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令人心旷神怡。
一名手脚麻利的小丫鬟送来了热水和崭新的衣物，态度恭谨得如同对待官家小姐。
林愫知道，这天差地别的待遇，并非源于冯县令的仁慈，而是源于她所展现出的价值，以及她背后那股足以让冯县令忌惮的力量。在这座小小的县衙里，她用智慧和勇气，为自己硬生生博出了一个相对安全、也相对自由的空间。
用过一顿精致的早饭，胡师爷再次前来拜访。他屏退了左右，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愁容。
“林姑娘，老夫佩服。”胡师爷一开口，便是一声长叹，“大人他星夜兼程，想必此刻己快到府城。只是……衙门里这颗炸雷，却着实烫手。”
“师爷是说，王振和孙德彪？”林愫为他续上一杯热茶，神色平静。
“正是。”胡师爷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昨夜连夜提审了那二人。孙德彪是个草包，没用几下刑，便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王振头上，只说自己是受了蒙蔽，贪图钱财。可那个王振，却是个硬骨头。无论我们用什么法子，他都一口咬定，是源溪堂的葛粉有毒，钱管事之死与他无关，刺客更是无稽之谈。他的嘴，比城墙还硬！”
这结果，在林愫的意料之中。
王振敢做下这等滔天大案，背后必然有所倚仗。他很清楚，只要他不松口，将事情定性为商业倾轧，他背后的势力或许还有机会将他捞出去。可一旦牵扯出孙小姐未婚先孕的丑闻，那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所以，他一定会死扛到底。
“硬撬是撬不开的。”林愫淡淡地说道，“对付这种人，需要找到他的软肋，攻其心防。不过，眼下我们不必急于让他开口。他越是嘴硬，便越是心虚，也越能证明，我们查的方向是对的。”
“话虽如此……”胡师爷依旧忧心忡忡，“可我们现在，除了知道孙小姐有孕在身，其他线索，一概皆无。府城那边，孙同知是何反应，尚不可知。我们在这里，如同无头苍蝇，实在是……被动得很呐。”
“所以，我们不能等。”林愫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冯大人去府城，是走上层路线，稳住孙同知。而我们留在青风镇，则要从最底层着手，将这张网，悄悄地撒出去。”
胡师爷一愣：“林姑娘的意思是？”
“师爷，我想请您帮个忙。”林愫站起身，对着胡师爷微微一福，“能否请您，将刘忠，刘大哥，请到这里来一趟？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他说。”
胡师爷有些诧异，他不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林愫为何要见一个年老体弱的老衙役。但他见林愫神情笃定，不似无的放矢，便点了点头：“好，老夫这就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一身崭新库房副管事服饰的刘忠，被一名小吏引着，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听竹轩。
他从未踏足过这等雅致的地方，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当他看到端坐在花厅主位上的林愫时，更是激动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小老儿刘忠，叩见林姑娘！姑娘的救命之恩，提携之恩，小老儿……小老儿没齿难忘！”他说着，便要磕头。
“刘大哥，快快请起！”林愫连忙上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您及时示警并挺身而出，我早己是刀下亡魂，如何受得起您这般大礼。”
她的态度真诚而亲切，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刘忠原本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
待他坐下，林愫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这才缓缓开口：“刘大哥，我今日请您来，除了当面道谢，其实还有一事，想拜托您。”
“姑娘但有吩咐，小老儿万死不辞！”刘忠拍着胸脯，语气斩钉截铁。他很清楚，自己的后半生，甚至儿孙的前程，都系于眼前这位少女的一念之间。
“万死不辞便言重了。”林愫微微一笑，“我想请刘大哥帮我打听一些消息。您在县衙当差多年，又是青风镇的本地人，三教九流，想必都有门路。这件事情，只有您来做，最合适，也最稳妥。”
刘忠一听，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姑娘请说。”
“我想知道，孙同知的千金，孙小姐，在及笄宴之前的那几日，在青风镇，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买过哪些东西。”林愫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不要那些摆在明面上的，比如她和女眷们逛了哪家绸缎庄，买了哪家胭脂铺。我要知道的，是她有没有……一个人，悄悄地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刘忠是个人精，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这己经不是在查案，而是在查一位千金小姐的私隐。这事要是被孙同知知道了，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林愫看出了他的顾虑，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己备好的荷包，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刘大哥，我知道此事有风险，也颇费周折。这里面有二十两银子，不是给您的酬劳，而是给您出去打点关系、请人喝茶吃饭的使费。若是不够，您随时可以再来找我。”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些：“我知道您家中还有一位常年需要汤药调理的嫂子，和一个正在念书、准备考取功名的儿子。您放心，只要您能帮我这个忙，将来令郎无论是想继续求学，还是想在衙门里谋个前程，我都会尽力相助。”
恩威并施，许以重利，更给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未来。
刘忠看着桌上那沉甸甸的荷包，又听到林愫提及他的儿子，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彻底被攻破了。他一咬牙，站起身，对着林愫深深一揖。
“姑娘信得过小老儿，小老儿，就把这条老命，交在姑娘手里了！您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把孙小姐在青风镇的行踪，给您查个底朝天！”
送走了刘忠，林愫站在窗前，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
她知道，这步棋，她走对了。像刘忠这样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有着一套官方所不具备的、独属于市井的情报网络。衙役们查不到的东西，他手下的那些更夫、小贩、酒楼的伙计，或许能看到。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是黑风。
“你觉得，他可靠吗？”黑风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冷硬。
“可靠与否，不在于人心，而在于利益。”林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给了他无法拒绝的利益，和他不敢背叛的理由，他就会变得可靠。”
黑风沉默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少女了。她的身上，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与狠辣。
“我也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做。”林愫转过身，看着黑风。
“姑娘请吩咐。”黑风的姿态，放得很低。这是沈钰的命令，在确保林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配合她。
“第一，那种名为‘七绝散’的西域奇毒，绝非凡品。我想请你动用你家公子的力量，查一查，这种毒药，在南阳府地界，甚至整个江南，是通过什么渠道流通的，最近又有哪些人接触过。”
“第二，冯大人此去府城，吉凶难料。我需要你派人，盯紧南阳府孙同知府上的一切动静。无论是谁去拜访，孙同知又见了谁，说了什么，我都需要第一时间知道。”
黑风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惊讶。
第一件事，是追查物证的源头，这是意料之中。可第二件事，竟然是要监视一位从三品大员！这等胆魄和手笔，简首骇人听闻。
“监视同知府，动静太大，容易暴露。”黑风提醒道。
“我不要你的人潜入府内。”林愫摇了摇头，“我只要你们在府外，做个‘看门人’。孙同知遭此大变，必然会有所动作。他联络的人，就是我们的线索。我要画一张以孙同知为中心的关系网，看看这张网上，到底都挂着哪些魑魅魍魉。”
黑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许久，才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言罢，他的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原地。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林愫一人。
她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白纸，提起毛笔，在纸的中央，写下了“孙小姐”三个字。然后，以这三个字为核心，她开始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代表着福源楼、王振、孙同知、太子党、三皇子……以及那个尚未浮出水面的，孩子的父亲。
一张复杂而危险的大网，在她的笔下，渐渐成型。
她知道，自己正身处这张网的中央。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但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一种猎人般的冷静与兴奋。
时间，在等待中，过得格外缓慢。
两天后的深夜，就在林愫几乎以为刘忠那边不会有消息的时候，听竹轩的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来人是刘忠，他换上了一身寻常的短打扮，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屏退了守门的丫鬟，闪身进屋，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林姑娘！查到了！查到了！”
林愫的心猛地一跳：“说。”
“孙小姐在出事前那几天，确实有些反常。”刘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些什么，“她白天跟着女眷们逛街游玩，一切如常。可到了晚上，她曾两次，借口身体不适，独自离席。一次是去了城南的静心庵，上了半柱香就走了。而另一次……她去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哪里？”
“镇西，柳叶巷里，一家叫做‘墨云斋’的笔墨铺子。”
“笔墨铺子？”林愫的眉头，微微蹙起。
“对！”刘忠肯定地说道，“那铺子很偏，生意也冷清。据我找的眼线说，孙小姐每次去，都只带一个贴身丫鬟守在门口，自己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而且，她似乎并不是去买东西的。”
“那铺子的老板，是什么人？”林愫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据说是个从外地来的落魄书生，为人很孤僻，但生得……生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林愫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墨云斋。
落魄书生。
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两次在深夜，独自造访一个英俊书生的笔墨铺。
所有的迷雾，在这一瞬间，似乎都被一道闪电，劈开了一道清晰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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