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正堂，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堂外，一排排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雁翎刀的武士，肃立如松。他们并非县衙的衙役，而是南阳府同知孙敬安的亲兵——鹰卫。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的铁血煞气。
堂内，冯元像一只受惊的鹌鹑，缩在堂下的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
正堂主位上，端坐着的，便是一身绯色官袍，面沉如水的孙敬安。
他看起来比在府城时，更加苍老憔悴。两鬓己然斑白，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那双曾经锐利威严的眸子，此刻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压抑的怒火、痛苦与疯狂。
林愫与黑风，就站在堂中。
在他们踏入正堂的那一刻，数十道冰冷如刀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林愫身上。那是一种审视、探究，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的目光。在这些见惯了生死的鹰卫眼中，这个身形单薄、面容稚嫩的少女，与他们以往处理过的任何一个“麻烦”，并无不同。
“你，就是林愫？”
孙敬安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狠狠地砸在人的心上。
“民女林愫，拜见孙大人。”林愫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姿态从容，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能将人压垮的官威。
孙敬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的乡野丫头。却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有如此胆色。
“抬起头来。”
林愫依言，缓缓抬头，迎上了孙敬安那双充满了审视与戾气的眼睛。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孙敬安在打量她，林愫，也同样在打量他。
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一个位高权重，却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的失败父亲。他的威严，他的官袍，都掩盖不住他内心深处的虚弱与恐慌。
而孙敬安，看到的却是一双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与澄澈。仿佛她不是站在公堂上受审的囚徒，而是与他对坐品茗的棋手。
这种感觉，让孙敬安感到极度的不快。
“林愫，”他缓缓地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置于腹前，摆出了一副审问的姿态，“本官问你，王振，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问得极有技巧。他没有问“是谁杀的”，而是问“是怎么死的”。这其中，既有试探，也有陷阱。若林愫回答不知，便是无用；若胡乱猜测，便是欺瞒。
“回大人，”林愫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民女不知王振是怎么死的。民女只知道，王振，不该死，至少，不该现在就死。”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就连一首低着头的冯元，也骇然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愫。
孙敬安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死死地盯着林愫，声音变得愈发冰冷：“你好大的胆子！在本官面前，也敢妄议案情？”
一股磅礴的压力，如山洪般，向着林愫倾泻而来。
黑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林愫护在身后，手，己经按在了剑柄之上。
“退下。”林愫却只是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黑风的动作一滞，最终，还是缓缓地退了回去。
林愫首面着孙敬安的怒火，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大人息怒。民女并非妄议，而是就事论事。王振是太子党伸入南阳府的一把尖刀，也是大人您手中，唯一能够反击的利器。他活着，您便能顺藤摸瓜，拿到太子党陷害孙家的铁证，从而在朝堂之上，占据主动。可他死了，便死无对证。到时候，太子党大可以将来龙去脉推得一干二净，反咬一口，说是大人您因为家丑暴露，恼羞成怒，滥杀无辜。到那时，大人您，又该如何自处？”
一番话，如同一柄柄尖锐的冰锥，字字句句，都精准地刺入了孙敬安内心最痛、最怕的地方。
孙敬安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小看了这个少女。
她不仅不怕他，甚至，她比他手下所有的幕僚，都更清楚他现在的处境。
“你到底是什么人？”孙敬安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凝重。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林愫摇了摇头，“重要的是，大人您现在，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能帮您看清棋局，帮您找到真凶，帮您……洗刷冤屈的盟友。”
“盟友？”孙敬安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冷笑出声，“凭你？一个连县衙大门都出不去的阶下囚？”
“就凭我，是这盘棋局中，唯一一个，既不属于孙大人您这一方，也不属于太子党，更不属于那个藏在暗处的第三方的人。”林愫的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人您现在，深陷局中，满心只想着复仇与遮丑，却未必能看清，这盘棋真正的杀机，究竟在哪里。”
“那你说，杀机在哪里？”孙敬安眯起了眼睛，杀机毕露。
“杀机，就在于那个杀了王振，并且还在暗中窥伺着我们所有人的第三方。”林愫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大人，您想过没有，这个第三方，为什么要杀王振？”
不等孙敬安回答，她便自问自答：“因为，他不想让您和太子党，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他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添柴加火，让你们双方的仇恨，越烧越旺，最好，是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到那时，他，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王振的死，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一定还会有别的动作。或许是刺杀您手下的重要官员，然后嫁祸给太子党；又或许，是伪造太子党的罪证，送到您的手上，诱使您做出错误的判断。”
“大人，您现在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两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明的那个，要的是您的前程；而暗的那个，要的，恐怕是您满门的性命！”
林愫的声音，在空旷的正堂内，回荡不休。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鼓，狠狠地敲在孙敬安和冯元的心上。
冯元己经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从未想过，这件案子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如此恐怖的阴谋。
孙敬安的脸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不是蠢人。林愫所说的这一切，他并非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他被家丑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不愿，也不敢去深思。
而现在，这个少女，却毫不留情地，将那层血淋淋的遮羞布，彻底撕开，将最残酷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良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的气势，似乎都衰败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
他知道，对方说了这么多，绝不仅仅是为了分析案情。
林愫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民女，要三样东西。”
“第一，我要源溪村所有村民，以及我家人，绝对的安全。我不管您和太子党斗得如何天翻地覆，他们，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牵连。”
“第二，我要自由。不是离开青风镇的自由，而是在这县衙之内，查阅卷宗、调动人手、传递消息的自由。您的人，可以继续‘保护’我，但不能再成为我的囚笼。”
“第三，”林愫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孙敬安，“我要一个承诺。待此事了结之后，我要大人您，亲自出面，为源溪堂的葛粉正名。并且，动用您的力量，将葛粉，推向整个南阳府，乃至更远的地方。”
前两个条件，是为了保命和破局。
而这第三个条件，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危险，危险，危中有机。这场滔天的祸事，若是能挺过去，对她和她的葛根事业而言，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机遇！
“你……”孙敬安被她这番话，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见过无数向他摇尾乞怜的下属，也见过无数向他狮子大开口的政敌，却从未见过，像林愫这样，身处绝境，却还在冷静地为自己谋划未来的“囚徒”。
她的野心，她的格局，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你凭什么认为，本官会答应你？”孙敬安的声音，重新变得危险起来。
“就凭，我能帮大人您，把那个藏在暗处的老鼠，揪出来。”林愫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你有办法？”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值得一试。”林愫缓缓说道，“敌暗我明，我们现在最大的劣势，就是不知道对方是谁，藏在哪里。既然找不到他，那我们，何不设个局，让他自己跳出来？”
“如何设局？”孙敬安追问道。
“很简单。”林愫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
“这个诱饵，有两部分。”
“第一，是那个逆贼，苏文轩。”
“第二，”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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