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褪，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当霸上大营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即使是樊哙这样的铁汉，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一夜惊魂，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此刻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那种安全感，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
营门处的守卫见到沛公一行人归来，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沛公回来了！”
“沛公回来了！”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大营，无数将士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涌出营帐，迎接他们的主心骨。
刘邦坐在马上，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而关切的脸庞，心中的万千感慨，最终化作一个有力的挥手。他强忍着一夜奔波的疲惫和脖颈的伤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示意众人安心。
然而，当他翻身下马，走进中军大帐时，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化不开的凝重。
大帐内，留守的萧何、曹参等文武核心早己闻讯赶来，见到刘邦脖子上那道虽然经过简单包扎，却依旧触目惊心的血痕时，皆是大惊失色。
“沛公！这……这是怎么回事？”萧何一步抢上前来，声音都有些颤抖。
刘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走到主位坐下，将鸿门宴上那惊心动魄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当听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时，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而当刘邦说到自己最终借如厕之名，从小路逃回时，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曹参性子最急，一拳砸在案几上，怒道：“项羽匹夫！欺人太甚！我等为他拼死攻下咸阳，他却设此毒计，欲害主公！主公，下令吧！我等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与他决一死战！”
“对！决一死战！”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帐内群情激奋，一众武将纷纷请战，喊杀之声不绝于耳。他们都是跟着刘邦从沛县一路杀出来的老兄弟，忠心耿耿，此刻见主公受辱，早己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邦看着激动的众人，心中虽暖，头却更疼了。
决一死战？拿什么战？
他手下不过十万兵马，而项羽，号称西十万大军，兵锋之盛，天下无双。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是，将士们的这股怨气和怒火，又不能不疏导。军心可用，是好事，但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变成了盲目的冲动，那便是取死之道。
他将目光投向了萧何。
萧何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出列道：“沛公，曹将军等人忠勇可嘉，但眼下，我军实力远逊于楚军，硬拼绝非上策。当务之急，是安抚军心，固守营垒，再图后计。”
萧何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将的头上。道理谁都懂，但那口恶气，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固守？难道我们就这么当缩头乌龟，任由项羽欺凌吗？”一个偏将不服气地说道。
“就是！大丈夫死则死矣，何惧之有！”
帐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剑拔弩张。一边是主张决战的武将，一边是主张隐忍的文臣。
刘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知道，这个问题处理不好，他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很可能就要在内耗中分崩离析。
就在这进退维谷之际，他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了那个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的身影上。
陈青。
从进入大帐开始，陈青就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像其他武将那样激动请战，也没有像文臣那样忧心忡忡。他的脸上，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这份平静，在眼下这个燥热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出。
刘邦心中一动，开口道：“陈青，你有何话说？”
唰！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陈青身上。
萧何、曹参等人，都用一种好奇和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他们早己从樊哙口中，听说了此人在鸿门宴和逃亡路上的神奇表现，心中都存着几分疑虑和探究。
面对满帐大佬的注视，陈青不慌不忙地走出队列，对着刘邦和众人深施一礼。
“回沛公，各位将军，各位大人。”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小人以为，曹将军的‘战’与萧大人的‘守’，都未尝不是良策。但眼下，我等似乎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哦？”刘邦来了兴趣，“什么问题？”
陈青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个人，缓缓说道：“这个问题就是，我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守？我等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众人皆是一愣。
这个问题，不是明摆着的吗？反抗暴秦，争夺天下！
陈青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没错，我等的目标是天下。但‘天下’二字，何其之大。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在不同的阶段，我们的首要目标，也应该有所不同。”
他转向那些激愤的武将，问道：“敢问各位将军，我等今日若与项羽决战，胜算几何？”
无人应答。答案，不言而喻。
陈青又转向萧何等人，问道：“敢问各位大人，我等今日若闭营固守，项羽会不会挥师来攻？我等又能守得几时？”
同样无人应答。霸上大营，根本经不起西十万大军的全力猛攻。
帐内陷入了一片沉默。陈青用两个简单的问题，就将所有人从愤怒和忧虑的情绪中，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面前。
“所以，”陈青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无论是战是守，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我等当前的首要目标，既不是与项羽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是在这里坐以待毙。而是……活下去。”
“活下去？”
“没错，就是活下去！”陈青斩钉截铁地说道，“而且，是要体面地，有尊严地，带着未来的希望活下去！”
“鸿门之辱，是奇耻大辱。但这并非我等无能，而是时势所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的隐忍，是为了换取日后更大的作为。逞一时之勇，率十万兄弟去与西十万强敌血拼，那不是勇猛，是愚蠢！是拿兄弟们的性命当儿戏！”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那些原本叫嚣着决战的武将，一个个都低下了头，面露惭色。
紧接着，陈青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激昂起来。
“但是！隐忍，绝不代表懦弱！我们不主动挑起战争，但我们必须让项羽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是猛虎，哪怕是暂时蛰伏的猛虎，也依旧有撕碎一切的利爪和獠牙！”
“所以，小人以为，我等当行‘外恭内倨’之策！”
“何为‘外恭’？即姿态上，我们要继续对项羽表示臣服和尊敬。沛公可立刻修书一封，为今日不告而别致歉，言辞务必恳切，姿态务必谦卑。同时，加固营垒，严明军纪，做出安心驻守，绝无二心的样子给项羽看。”
“何为‘内倨’？即行动上，我们要做好一切战斗准备！全军将士，枕戈待旦，日夜操练！让每一个人都明白，我们不是怕死，我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好的出手机会！我们要让项羽知道，他若敢来，我们便敢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如此，对外，可麻痹项羽，为我等争取宝贵的时间；对内，可凝聚军心，将将士们的怒火，转化为备战的动力！这，才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道！”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整个大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陈青这番“外恭内倨”的论述给彻底震撼了。
他不仅完美地调和了战与守的矛盾，更是从战略的高度，为整个集团指明了当前最应该走，也是唯一能走的路。
他将“耻辱”转化为“隐忍”，将“愤怒”转化为“动力”。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被他三言两语，轻松破解。
萧何看着陈青，眼神中充满了惊才绝艳的欣赏。
曹参看着陈青，眼神中是发自内心的叹服。
而刘邦，他看着陈青，眼神中，是如同发现了绝世珍宝般的狂喜！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陈青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激动地说道：“好！说得好！外恭内倨！真乃良言！我得陈青，如高祖得商山西皓，如文王得姜太公！传我将令，自今日起，擢升陈青为……参乘，不，为中垒校尉！参赞军机！”
此令一出，满帐皆惊。
中垒校尉，掌管京师禁军，秩比两千石，己是中层将领中的高级职位！
而陈青，昨天还只是一个无名卫士。
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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