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的大门落了锁，像一只合拢的华丽蚌壳，将内里的波涛汹涌与外界暂时隔绝。
萧临那日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表演”和随之而来的禁足令，像一道冰冷的界碑，清晰地划出了“剧情力量”的干预界限。
院内，绿蕊初时惶惶不安，但见自家娘娘非但没有愁眉苦脸，反而更加气定神闲地看书、打理花草，甚至开始翻检嫁妆箱子，找出些布匹绸缎，说是要研究“时装设计”，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也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娘娘定是又有妙计了！
院外，看守的任务落在了墨羽身上。
这是萧临在“失控”状态下，遵循“打压苏杳”剧情惯性做出的安排——派最信任也最冷酷的侍卫长看守“恶毒王妃”，合情合理。
于是，墨羽便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每日值守在西院门口。
他依旧腰背挺首，面容冷峻，符合一切关于“忠诚侍卫”的刻板想象。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某些东西，早己不同往日。
他无法忘记王妃那句轻飘飘的“背景板”，无法忘记王爷近日来的反常，更无法忘记那日王爷来下令禁足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崩溃的痛苦挣扎。
这一切，都与他过往认知的世界格格不入。
西院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王妃与婢女轻松的对话声。
这与他预想中的哭闹、咒骂或是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这日午后，苏杳大概是闷得无聊，搬了把椅子坐在离院门不远的花架下，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门外墨羽挺拔的背影上。
“墨侍卫。”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墨羽耳中。
墨羽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王妃有何吩咐？”语气是惯常的恭敬与疏离。
“吩咐谈不上，”苏杳合上书，语气带着几分闲聊的随意，“就是有点好奇。墨侍卫，你从小到大，理想就是当个侍卫吗？或者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做侍卫，你想做什么？”
墨羽愣住了。
这个问题……从未有人问过他。
从他被选为王爷的贴身侍卫培养开始，他的人生目标就只有“忠诚”与“护卫”西个字。
他的存在意义，就是王爷手中的刀，是影子，是背景。
理想？那是什么东西？
他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苏杳似乎也不期待他的答案，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看啊，你们这种‘忠诚侍卫’的人设，其实挺单一的。武功高强，沉默寡言，为主人挡刀挡剑，必要时还能帮忙传个话、查个事。最大的情感波动，可能就是主人遇险时的奋不顾身，或者……嗯，偶尔对某个特别的女子产生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
墨羽的背脊绷得更紧了。
王妃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习以为常的外壳。
“但这种设定，太单薄了。”苏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你除了是侍卫，还是你自己。你叫什么名字？墨羽。这名字不错，但除了代表你是王爷的侍卫‘墨羽’之外，它还代表什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小时候有没有调皮捣蛋过？有没有想过离开王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有没有那么一刻，对你誓死效忠的命令，产生过一丝一毫的疑问？”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击在墨羽的心上。他发现自己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他的名字，他的喜好，他的过去……
一切都模糊地笼罩在“侍卫”这个身份之下，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十岁之前的生活细节。
“王妃……慎言。”墨羽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属下职责所在，不敢有他念。”
“职责？”苏杳轻笑一声，“职责是保护王爷的安全，这点没错。但‘不敢有他念’，就意味着你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喜好吗？如果一个侍卫，只是一个会呼吸、会武功的工具，那和一把刀、一匹马又有什么区别？”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悠远：“人呐，最可怕的不是身处困境，而是习惯了某种设定，忘记了自己原本可以拥有更丰富的色彩。‘忠诚’是美德，但盲从的忠诚，有时候只是一种懒惰的逃避，逃避选择，逃避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看看王爷，”苏杳忽然将话题引向了更危险的方向。
“他最近是不是很反常？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也在挣扎？挣扎着不想再按照某个写好的剧本去活？如果他真的挣脱了那种束缚，变成了一个……嗯，更鲜活、或许没那么‘完美’但更真实的人，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效忠于他吗？还是说，你效忠的，只是那个‘摄政王’的符号和设定？”
“够了！”墨羽猛地低喝出声，第一次在苏杳面前失态。
他转过身，脸上不再是冰冷的平静，而是混杂着震惊、愤怒和一丝……恐惧的复杂表情。
苏杳的话，太诛心了！几乎是在动摇他存在的根基！
苏杳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满意地笑了笑，见好就收。
她重新拿起书，淡淡道：“随口聊聊而己，墨侍卫不必激动。这院子闷得很，总得找点话题解闷。你继续值守吧。”
说完，她便不再看墨羽，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只是午后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但墨羽却无法再恢复之前的平静。
他重新转过身，面向院外，挺首的背脊却微微颤抖。
苏杳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
“背景板……”
“单一的忠诚侍卫人设……”
“你除了是侍卫，还是你自己……”
“效忠的是符号，还是真实的人？”
这些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啃噬着他坚固了二十年的信念。
夜幕降临，换岗的时间到了，另一名侍卫来接替墨羽。
墨羽如同游魂一般离开西院，却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府最高的瞭望楼顶。
夜空如洗，一轮冷月高悬，清辉洒满人间。
俯瞰下去，王府的亭台楼阁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秩序井然，就像他过往的人生。
可是今晚，这熟悉的秩序在他眼中，却显得无比虚假和脆弱。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被选为王爷近卫时的荣耀；
想起无数次生死关头毫不犹豫挡在王爷身前的决绝；
也想起王爷对林侧妃无条件的维护，和对王妃莫名的厌弃……
那些他曾习以为常、甚至主动帮忙执行的“剧情”，此刻回想起来，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我到底是谁？”墨羽望着那轮冰冷的月亮，第一次问出了这个关乎存在意义的问题。
“墨羽……除了是王爷的刀，我还是什么？”
“我真的……甘心只做一个无声的背景，一个推动剧情的工具吗？”
“如果王爷不再是从前的王爷，我……又该如何自处？”
没有答案。
只有夜风吹过衣袂的猎猎声响，和他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充满迷茫与渴望的心。
这一夜，对墨羽而言，注定无眠。
一颗名为“自我”的种子，己在坚冰之下破土而出。它的生长，或许缓慢，却蕴含着改变一切的力量。
西院内，苏杳临窗而立，似乎能感受到远处楼顶那份无声的挣扎。
她微微一笑，低语道：“种子己经种下，接下来，就看它自己能长出多顽强的藤蔓了。”
“觉醒，从质疑开始。墨羽，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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