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舌战的余波，在摄政王府内转化为一种无声的威望。
下人们对待王妃苏杳的态度，在原有的恭敬之上，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府中事务的推进，似乎也顺畅了不少。
连带着，柳如烟等几位侧妃侍妾，在苏杳的引导下，开始尝试打理一部分王府名下的产业，美其名曰“历练”，实则是苏杳逐步将经济命脉掌控在自己人手中的第一步。
表面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苏杳心底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
过于顺利，本身就可能是一种反常。
这日午后，苏杳正在书房内查阅几处田庄的账目，贴身侍女绿蕊悄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王妃，浆洗处的张婆子……似乎有些不对。”
苏杳从账册中抬起头：“如何不对？”
“前些日子，您不是夸赞她浆洗的衣物格外干净，还赏了她，鼓励她将法子教给其他人吗？她当时感恩戴德，说话也利索了不少。
可方才奴婢路过浆洗处，听见她又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什么‘命该如此’、‘折腾无用’，变回原来那副麻木模样了。”绿蕊蹙着眉，“奴婢特意去问了问，旁人也说她这两日又缩手缩脚起来，仿佛前几日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似的。”
苏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张婆子，一个在王府底层劳作了几十年的老仆，苏杳偶然发现她有一套独特的浆洗技巧，便稍加鼓励。
这点小小的“觉醒”，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一颗微小的石子，苏杳本期待能激起些许涟漪。
如今，涟漪尚未扩散，石子却己沉底。
“可曾抱病？或是家中出了变故？”苏杳问道。
“奴婢打听过了，身子无恙，家中也平静。”绿蕊摇头，“就是……好像换了个人，又变回那个认命的张婆子了。”
“知道了。”苏杳面色平静，“或许是年纪大了，一时反复。不必苛责，由她去吧。”
绿蕊应声退下。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笔在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苏杳的目光却并未重新聚焦在账目上。
张婆子的“回归”，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这太像是……一种重置。
一种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将偏离“轨道”的微小存在，轻轻推回了原位。
这不是天道之前那种狂风暴雨般的打压，而更像是一种……腐蚀？从内部，从最细微处，瓦解改变的痕迹。
她想起朝堂上周正弘那群人，他们的攻击虽然猛烈，但逻辑清晰，目的明确，属于“人”的争斗范畴。
而张婆子的变化，却透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精准抹除。
第一次预警，悄无声息。
三日后，与京城“锦绣阁”东家的会面，至关重要。
苏杳打算将王府部分布匹采买与成衣定制交由“锦绣阁”，但前提是对方必须接受王府派遣专人（实则是柳如烟）参与管理与监督，并让利三分。
此举既能历练柳如烟，也能为王府开辟一条可控的财源，更是将王府影响力渗入京城商业的一步棋。
为此，苏杳提前数日与柳如烟详细推演了谈判的要点、底线以及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
柳如烟表现得聪慧且投入，不仅能举一反三，甚至还提出了一些颇有见地的补充意见。
苏杳颇感欣慰，觉得这步棋走对了。
会面安排在王府外院的一处精致花厅。
苏杳端坐主位，柳如烟坐在她下首，面前放着整理好的契书草案和算盘。
“锦绣阁”的东家钱夫人是个精明的中年妇人，带着账房和管事如约而至。
寒暄过后，谈判步入正题。
起初一切顺利，柳如烟按照预演，条理清晰地陈述合作方案，对钱夫人提出的几个试探性问题也应对得体。
钱夫人眼中闪过讶异，显然没想到这位看似柔美的王府侧妃竟有如此见识。
苏杳稍稍放松了警惕，端起茶盏，准备在关键时刻再开口定调。
然而，就在双方就价格细节进行最后磋商，即将达成一致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一首言辞清晰的柳如烟，忽然像是卡壳了一般，停顿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眼神中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转向苏杳，用一种与方才谈判气场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怯懦和依赖的语气，软软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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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钱夫人和她的手下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方才柳如烟展现出的精明强干瞬间崩塌，变回了一个不谙世事、容易拿捏的深闺妇人形象。
苏杳的心猛地一沉。她清晰地看到，柳如烟在说出这番话时，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空洞，就像……就像提线木偶突然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
这不是柳如烟！至少不是这几天那个被她悉心教导、逐渐展现出独立思维能力的柳如烟！
“如烟妹妹，”苏杳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王府的名声，靠的是诚信与规矩，而非无原则的退让。方才议定的价格，己是综合考虑了品质、数量和长期合作的情分，公平合理。钱夫人，您说呢？”
她的目光锐利地射向钱夫人，后者脸上的窃喜立刻收敛，连忙赔笑：“王妃说的是，是老身考虑不周。就按侧妃娘娘方才说的定，极好，极好！”
苏杳不再给柳如烟“发挥”的机会，三言两语敲定了最终条款，签署了意向契书。
送走心思各异的钱夫人一行，花厅内只剩下苏杳和神情重新变得惴惴不安的柳如烟。
“姐姐，我……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柳如烟绞着手中的帕子，脸上满是后怕和困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心里发慌，觉得不该那么斤斤计较……”
苏杳看着她，试图从那双恢复了“正常”的、带着怯懦和依赖的眼眸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她找不到。柳如烟的困惑和后悔是如此真实，仿佛刚才那个险些毁掉谈判的“降智”发言，真的只是一时紧张失言。
第二次预警，精准而致命。
是夜，书房灯烛长明。
苏杳独自坐在窗边，月光洒在她沉静的脸上，映出一片冷峻。
张婆子的退回原点。柳如烟关键时刻的莫名“降智”。
这两件事单独看，或许都能找到看似合理的解释——年老反复、临场紧张。
但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放在与天道对抗的大背景下，答案便呼之欲出。
天道，改变了策略。
它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用明显的厄运、首接的阻碍来压制她。
那样的对抗虽然激烈，但目标明确，见招拆招即可。
现在，它变得狡猾了。它开始进行隐秘的腐蚀。
它的目标不再仅仅是苏杳本人，而是她努力营造的“改变”——那个让张婆子敢于展现技艺的微小环境，那个让柳如烟逐渐建立自信、展现能力的成长过程。
天道在抹杀“变量”。它像一种无形的病毒，悄然感染那些开始“觉醒”的个体，在关键时刻“重置”他们的状态，让他们退回麻木、怯懦、符合“原定轨迹”的模样。
这种腐蚀无声无息，防不胜防。你无法预测它下一次会在谁身上发作，会在哪个关键时刻给你致命一击。
或许，今天柳如烟只是险些毁掉一桩生意。
明天，会不会有人在更关键的场合，做出更不可挽回的蠢事？甚至……危及萧临的安危？
苏杳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种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它潜伏在人心最深处，利用人性固有的弱点，悄然瓦解你的努力。
你甚至很难向旁人解释这种威胁的存在，在他人看来，或许只是当事人自己“不争气”。
对抗，进入了全新的、更艰难的阶段。
她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制定策略、推动计划。
她必须像最敏锐的医生，时刻监测着身边每一个“变量”的精神状态，预防那种无形的“腐蚀”。
她需要找到这种“腐蚀”的规律，甚至……找到对抗它的“抗体”。
窗外，月色清冷。
苏杳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既然风暴从外部转向了内部，那么战场，也随之转移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这场战争，比她预想的还要艰难，但也……更加有意思了。
她必须赢。
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证明，那些被唤醒的自我和可能，绝非天道可以随意抹除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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