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边境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北狄的游骑像幽灵一样在关外游弋,小规模的摩擦时有发生,但对方的主力,尤其是阿史那律亲率的狼骑,始终隐在茫茫草原深处,按兵不动。
这种暴风雨前的死寂,最是折磨人心,大营中弥漫着一种悲愤而焦灼的情绪。
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帐外凝重的空气还要压抑。
巨大的北境沙盘前,以副帅赵魁为首的将领们围拢在一起,眉头紧锁,争论不休。
赵魁脸色尤其难看,阵亡的赵铎正是他的族弟,这份血仇让他眼中布满血丝。
“报!昨日酉时,北狄一支百人队试图从黑风峡渗透,己被我守军击退!”
“报!西北方向七十里处,发现狼骑大规模移动痕迹,疑似主力动向!”
“报!通往云州的粮道沿线发现小股敌人游骑,运输队请求加派护卫!”
一条条军情汇拢而来,杂乱无章,仿佛西面八方都是敌人,却又找不到真正的主攻方向。
北狄这种在取得初期胜利后转而采取的飘忽不定战术,让习惯了正面冲锋、列阵而战的边军将领们感到无比棘手。
“他娘的!阿史那律这狗贼,杀我兄弟,现在又躲躲藏藏,到底想干什么?有种出来决一死战!”一名性如烈火的参将忍不住捶了一下沙盘边缘,震得代表山丘的小模型微微晃动。
赵魁脸色铁青,盯着沙盘上那些代表敌军动向的小旗,沉声道:“北狄狼骑来去如风,阿史那律狡诈异常,这是想疲敝我军,寻找防线漏洞。眼下敌情不明,贸然出击,恐中埋伏。唯有固守关隘,以不变应万变。”
这是最稳妥,但也最被动的策略,话语间透着不甘。
其他将领大多附和,虽然憋屈,但在情报缺失的情况下,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帐内弥漫着一股无力感。
萧临端坐主位,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坐在末位,始终沉默不语的苏杳。
这几日,她除了那次会议上的发言,几乎像个隐形人,只是听,只是看。
就在这时,苏杳缓缓站起身。
她的动作很轻,但在沉闷的帐中,却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些目光里,依旧带着怀疑、不屑,甚至还有几分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一个女人,在这种连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一筹莫展的时候,能有什么高见?
苏杳走到沙盘前,向萧临微微行礼:“王爷,诸位将军,敌情虽乱,但并非无迹可循。可否容我借沙盘一用,试做推演?”
帐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赵魁正因族弟战死而心绪恶劣,闻言更是毫不客气地冷哼道:“苏参军,沙盘推演非是儿戏,关乎万千将士性命!若无真知灼见,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为好。”
他特意加重了“真知灼见”西个字,讽刺意味十足。
萧临抬了抬手,压下帐内的杂音,目光平静地看向苏杳:“但说无妨。”
“谢王爷。”苏杳神色不变,走到沙盘前。
她没有去看那些代表敌我兵力的小旗,而是先用手轻轻拂过沙盘上起伏的山川河流,仿佛在感受这片土地的脉搏。
她的目光在代表云州和己陷烽燧的区域稍作停留。
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将军认为北狄动向飘忽,是因为我们习惯以我为主的线性思维,试图去‘追’他们的行动。但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角度——不是我们去猜阿史那律想干什么,而是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在当前的天气、地形、物资以及我方布防情况下,怎样做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进一步扩大战果,甚至……重现云州之败。”
这番话让一些将领微微一愣,这种思考方式,他们确实未曾想过。
苏杳拿起一枚代表北狄狼骑的蓝色小旗,插在沙盘上敌军大致活动的区域。
“首先,我们设定几个基本前提:
第一,北狄此次南侵,由阿史那律亲率,初战告捷,士气正旺,但其三部联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各部族首领需要持续的战利品来维持威望和士气。
第二,时近深秋,草原即将被大雪覆盖,他们必须在寒冬前取得决定性进展或掠夺到足够过冬的物资。
第三,我军虽初遭小挫,但主力新至,复仇心切,防线经过加固,正面强攻代价巨大。”
她条分缕析,将复杂局势简化为几个关键要素,这让一些原本不屑的将领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基于这三点,”苏杳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动,“阿史那律的最佳策略,绝非正面强攻,也非漫无目的的骚扰。他需要的是——调动我军,制造混乱,然后在我们的混乱中,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就像……”
她略一沉吟,用一个让满帐武将都觉得新奇的词形容,“就像编写一个剧本,而我们,是他剧本里的演员。”
“剧本?”赵魁嗤笑,“打仗岂是唱戏!”
苏杳不理会他的嘲讽,拿起三枚蓝色小旗:“那么,如果我们是他,会如何编写这个剧本的下一幕?我认为,他会连续发动三次看似无关、实则环环相扣的佯动或偷袭,目的就是试探我军反应速度,拉扯我们的防线,并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错误的方向。”
她的手指精准地点向沙盘上三个毫不起眼的地点:“第一次偷袭,会在三天内,发生在这里——落鹰涧。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军布防严密,看似最不可能被攻击。但也正因如此,一旦遇袭,我们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主力试探或声东击西的开始,从而向该区域增兵,特别是……可能会调动云州方向的预备队。”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负责落鹰涧防务的将领脸色微变。
“然而,这只是序幕。”苏杳将第二枚蓝旗插在另一个方向,“当我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落鹰涧时,第二次打击会接踵而至,目标是我军的后勤辎重——但不是主要粮道,而是相对次要但存放着大量箭矢和攻城器械的西山囤仓。攻击规模不会太大,但足以造成恐慌,让我们误判敌人意图是断我粮草,迫使主力分兵护卫漫长的补给线。”
帐内开始安静下来,一些将领看着沙盘上苏杳标注的地点,眼神变得专注。
“连续两次受袭,防线被拉扯,后勤受威胁,我军必然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和判断迟疑。”苏杳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而这时,真正的杀招才会出现。”
她的第三枚蓝旗,落在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雁门关侧后方,一处被认为有天然屏障、仅布置了少量警戒部队的山谷,此地距沦陷的第三烽燧仅二十里。
“这里,盘蛇谷。”苏杳的手指点了点那个山谷,“地势复杂,大军难以通行,但对于阿史那律麾下熟悉地形的狼骑精锐来说,却是一条隐秘的捷径。前两次的佯攻,都是为了掩护小股精锐趁夜从此地渗透,他们的目标不是攻城,而是……”
她的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落在赵魁和萧临身上,一字一顿道,“焚烧关内最大的草料场,甚至……尝试刺杀高级将领,制造指挥系统的瘫痪,以复制云州的成功。”
“一旦草料场被焚,战马无草可食,军心必乱!若再辅以将领遇刺……”
苏杳没有再说下去,但帐中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赵铎战死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整个中军大帐,鸦雀无声。
落鹰涧的险要、西山囤仓的物资重要性、盘蛇谷的隐秘性及其与之前战场的关联……以及这三步棋之间环环相扣的逻辑,将敌方主帅阿史那律可能的心理和战略意图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推测,而像是亲眼看到了对方的作战计划!
苏杳运用的,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军事理论,结合了地形心理学、博弈论和大局观分析。
她不是在猜,而是在基于信息和逻辑,进行一场精密的“降维打击”。
赵魁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任何反驳在对方这严丝合缝的推演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苏杳的推演成真,而边军毫无防备,后果不堪设想,可能又是一场惨败!
其他将领也从最初的鄙夷,变成了震惊,再到如今的沉默与深思。
他们看向沙盘前那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一个需要被排斥的异类,而是一个拥有着可怕洞察力的战略家。
萧临深邃的目光落在苏杳身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激赏。
他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帐中的死寂:“传令:落鹰涧、西山囤仓、盘蛇谷三处,即刻起暗哨加倍,伏兵预设。没有本王手令,任何调动不得擅离原有防区。严密监控北狄狼骑动向,重点防范阿史那律的诡计,按苏参军推演之预案,做好应对准备。”
“末将遵命!”这一次,众将的应诺声整齐划一,再无半分迟疑。
看向苏杳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苏杳微微颔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脸上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推演只是寻常议事。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阵阵黄沙,仿佛传来了狼骑隐隐的嘶鸣。
沙盘上的推演能否应验,尚未可知。
但在这中军大帐之内,一场无声的风暴己经平息。
苏杳用她的智慧,在这片纯男性的疆场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赢得了立足之地,也为即将到来的真正交锋,投下了一枚厚重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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