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朔风，一日冷过一日。然而此刻萦绕在镇北军大营上空的，不仅是寒意，更是一种名为“绝望”的阴云。
粮道被截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瞬间击垮了将士们眼中最后的光亮。辎重营的存粮，在严格的定量配给下，也仅仅能再支撑三日。炊烟日渐稀疏，那口架在营区中央，平日里能煮出滚烫粟米粥的大锅，如今清冷得能照出人影。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报——！将军，东面百里内，未发现任何运粮车队踪迹！”
“报——！西侧山路发现北狄游骑踪迹，疑似在清理我方斥候！”
每一个“报”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老将军和所有将领的心头。副将王莽猛地一拳砸在木案上，双眼赤红：“将军！不能再等了！让末将带一队兄弟杀出去，跟那群狄狗拼了！就算死，也要撕开一条口子！”
“拼？你拿什么拼？”另一位将领声音沙哑，“弟兄们饿着肚子，连刀都提不稳，冲出去就是送死！”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是啊，突围是送死，固守是等死。哗变的低语，己经开始在营寨的角落里滋生蔓延。
苏晚晴站在帐帘边，静静听着这一切。她看着老将军仿佛一夜之间又深了几分的皱纹，看着将领们眼中的焦灼与无力，心中那股念头愈发清晰、坚定。
她缓步上前，声音清越，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将军，我们还有粮。”
众将愕然望去，只见苏晚晴面容平静，眼神却亮得惊人。
王莽副将性子最急，忍不住呛声道：“苏医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粮在何处？”
苏晚晴抬手，指向帐外那片在寒风中摇曳的枯黄山野，一字一句道：“就在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粮。”
“你……”王莽气得脸色发红，“你是要我们学那牲口，去吃草啃树皮不成？！这简首是羞辱！”
“王副将！”老将军沉声喝止，目光如炬看向苏晚晴，“苏医官，此言何意？细细说来。”
苏晚晴迎上老将军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非是吃草，而是制药。取其可用之材，辅以草药，制成‘充饥丸’。虽不能与精米白面相提并论，但足可果腹，维系生机，撑过此劫。”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老将军凝视她片刻，猛地一拍帅案：“好！军中药物、人手，任你调配！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
军令如山。
苏晚晴立刻行动起来。她亲自挑选了一队还算精神的士兵，组成“采粮队”，深入山野。
“注意，只取马齿苋、荠菜这类无毒野菜，切记，颜色过于鲜艳、形状怪异者不可碰！”苏晚晴一边示范，一边高声叮嘱，“树皮只取榆树内里白皮，质地细腻，富含淀粉，其他树皮不可乱剥！”
士兵们虽满腹疑虑，但对苏医官的命令却执行得一丝不苟。他们看着苏晚晴那双原本该捻针施药的手，毫不犹豫地沾染泥土，剥取树皮，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营地一角，很快架起了数口大锅。
野菜被仔细清洗，投入沸水中焯烫，去除苦涩。剥下的榆树内皮被晒在干净布帛上，再由士兵们用石臼奋力捣碎，反复研磨，过筛，得到极其细腻的白色树皮粉。
苏晚晴则在自己的药案前，将准备好的陈皮、砂仁、茯苓等几味理气健脾、防止腹胀的药材，同样研磨成细末。
“野菜碎、树皮粉、药粉，按五、三、二之比例混合。”苏晚晴指挥着帮忙的军医和火头军，“加入少许盐水，用力搅打，揉捏成团。”
绿色的野菜碎、白色的树皮粉、褐色的药粉在她的巧手下渐渐融合，变成一种深浅不一的灰绿色面团。她亲手将面团分成小块，搓成一颗颗婴儿拳头大小的丸子，放入蒸笼。
当蒸笼盖上，灶火重新燃起时，所有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股混合着草木清香与淡淡药味的气息，开始从蒸笼的缝隙中弥漫出来，飘散在沉寂的大营上空。
第一笼“充饥丸”出炉了。颜色暗绿，表面粗糙，实在算不上好看。
苏晚晴拿起一枚，还有些烫手。她环视周围一双双写满怀疑、恐惧甚至屈辱的眼睛，没有言语，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吹了吹，然后咬下了一大口。
粗糙的食物划过喉咙，带着难以言喻的涩感，但她咀嚼得无比认真，吞咽得无比坚定。
老将军见状，大步上前，同样拿起一枚，朗声道：“苏医官一介女子，尚能为此，我等七尺男儿，有何可惧？！”说罢，狠狠咬下一口，用力咀嚼。
有了主帅和苏晚晴的示范，将领们纷纷上前。王莽副将闭着眼，像是服用毒药一般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喉头滚动，艰难咽下。
当第一批充饥丸分发到士兵手中时，场面依旧沉默。
一个瘦弱的年轻士兵看着手中那枚怪异的丸子，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俺娘……俺娘说，只有荒年实在活不下去，才吃观音土、啃树皮……俺是来当兵立功的，不是来……”
“闭嘴！”他身旁的老兵低喝一声，红着眼眶，却毫不犹豫地将丸子塞进嘴里，含糊道，“吃了它！才能活着回去见你娘！这是苏医官和老将军的心意，是救命的玩意儿！别不识好歹！”
渐渐地，营地里响起了细微的咀嚼声。起初是压抑的，带着哽咽，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沉默地吞咽。
腹中有了实实在在的填充感，那磨人的饥饿感似乎被暂时驱散了。更令人惊奇的是，几个时辰过去，预想中因为食用粗粝之物而导致的腹胀、腹痛并未大规模出现。
希望，如同星星之火，终于在这片绝望的军营里，重新点燃。
“这丸子……真的能顶饿！”
“苏医官是神人！她救了咱们！”
“老子现在有力气了！狄狗再来，定叫他们好看！”
士兵们私下里，给这灰绿色的丸子起了个名字——“苏氏救饥丹”。
北狄大营。
探子跪地汇报：“大汗，镇北军大营……今日依旧炊烟袅袅，隐约还能听到操练之声，不像是断粮多日之象……”
北狄主帅完颜赫皱紧眉头，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们的粮道被我们死死掐住！难道他们真能餐风饮露不成？！”
他绝不会想到，那个他一度轻视的“替嫁嫡女”，正用漫山遍野的野菜和树皮，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边疆防线。
苏晚晴站在营中，望着逐渐恢复生气的士兵们，轻轻松了口气。然而，她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充饥丸只能解燃眉之急，久食必定营养不良。真正的危机，远未过去。
她抬头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心中暗忖：北狄，你们的后手，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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