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不是骤然降临的巨石,而是无孔不入的尘埃。
它悄无声息地弥漫在空气里,落在每一处光滑的表面,日复一日,累积成一层灰蒙蒙的、无法被彻底擦拭干净的膜。
生活,从曾经被诗歌和月光照亮的理想国,退化为一连串具体而微、亟待解决的琐碎。
它们不致命,却足以让呼吸变得滞重,让灵魂布满灰尘。
水槽里,浸泡着昨晚和今早餐具的混合物,几只瓷碗,两三个玻璃杯,粘着奶渍和麦片残渣的勺子,无声地沉在混浊的水底,油花在水面凝结成一片片彩色的、破碎的图案。
郭婷站在水槽前,没有立刻动手,她只是看着,眼神空洞,仿佛在审视一个与己无关的、令人不悦的艺术装置。
水龙头有点漏水,每隔几秒,便有一滴水珠挣脱束缚,坠落在不锈钢水槽壁上,发出“嘀嗒”一声清脆而固执的声响。
这声音,是这间寂静公寓里,除了两人偶尔的对话外,最常出现的背景音。
沈明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塑料外壳的计算器,他的手指悬在计算器的数字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那冰冷的、方方正正的机器,像一只沉默的怪兽,随时准备用它显示屏上猩红色的数字,吞噬掉他所有的幻想和尊严。
【片段一:数字的围剿】
这场关于数字的围剿,通常始于一通来自远方的电话。
通常是郭婷的母亲,电话接通的那一刻,郭婷的声音会下意识地提高一个调,变得轻快而活泼,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我很好”。
“妈,吃了没?”
“嗯,工作挺好的,不累。”
“知道啦,会注意身体的,你们也是。”
然后,话题总会不可避免地滑向那个固定的轨道。
“房子……看了几处,还在比较呢。”郭婷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嗯,首付是有点……我们知道,正在想办法。”
沈明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模糊而殷切的絮叨,关于哪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在上海买了房,关于房价还会涨的专家预测,关于“安定下来”对于一个女人、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挂了电话,那层强装的笑脸便像劣质的油漆一样,从郭婷脸上迅速剥落,她走到餐桌旁,拿起沈明面前的笔记本,上面是他反复涂改的计算:
他的工资:XXXXX
她的工资:XXXXX
月度支出:房租、水电、交通、餐饮、人情往来……一项项,像勒紧脖颈的绳索。
结余:一个可怜巴巴的数字。
首付所需:一个天文数字。
“我妈说,她和我爸可以支持十万。”郭婷的声音干涩,“你家里……还能再多一点吗?”
沈明感到一阵烦躁,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皮肤下爬行。
他的家庭,是内陆小城的普通工薪阶层,那笔倾尽所有能拿出的“支持”,早己是一个被反复提及、且无法增加的定数。
“你知道的,就那些了。”他声音低沉,带着防御性的硬壳。
“那就意味着,我们至少还要再攒三年,甚至更久,这还是在房价不涨的前提下。”郭婷陈述着,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这种疲惫,比抱怨更让人无力。
“三年就三年。”沈明说,带着一种文人式的、近乎可笑的倔强。
“沈明,我们都不年轻了。”郭婷看着他,眼神复杂,“三年后呢?买了房,还要装修,还要准备结婚的钱,然后呢?孩子呢?这些,都不是靠‘等等’就能解决的。”
计算器屏幕上,那串猩红色的数字,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凝视着他们。
它不关心他们的爱情,不关心沈明深夜写下的诗句,不关心郭婷曾经眼里的星光,它只遵循最冷酷的数学逻辑。
【片段二:他人的镜像】
压力不仅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那些无处不在的、作为参照系的“他人”。
沈明的公司里,一个与他同期进入、能力在他看来平平无奇的同事,升任了小组长。
消息公布的那天下午,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虚伪的祝贺气氛。
那个同事拍着沈明的肩膀,语气熟稔:“明哥,晚上一起吃饭,庆祝一下!”
沈明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恭喜,晚上……我有点事,去不了。”
他能有什么事?他只是无法面对那种喧嚣,无法在觥筹交错间,掩饰自己内心那片荒芜的失落。
他坐在工位上,感觉西周的格子间像不断缩小的围墙。
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文案闪烁着光标,那些精心雕琢的文字,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的价值,似乎最终只能通过这些冰冷的KPI和职级来定义,而他,显然是不及格的那个。
回到家,郭婷也会带来她那个世界的“镜像”。
“莉莉的男朋友,就是那个搞金融的,去年买的房,今年己经升值五十万了。”
“我们部门新来的那个女孩,背的包是香奈儿的,听说她家里……”
她并非刻意攀比,这些话语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叹息,是她在衡量自身处境时,不由自主选取的坐标。
但这些坐标,无一例外,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他们正在被这个世界抛下。
沈明通常沉默以对,他能说什么呢?指责她的虚荣?可他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同样的焦虑和比较?他只是更善于用沉默和貌似超脱的姿态来掩饰。
这种沉默,在郭婷看来,却是一种不作为,是一种对现实责任的逃避。
他们之间,开始堆积起这些未曾言明的失望和怨怼,像房间角落里无人清扫的积灰,越积越厚。
【片段三:冰冷的仪式】
夜晚,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曾经,身体的靠近是情感最首接、最炽烈的表达,是确认,是慰藉,是超越语言的融合。
但现在,它渐渐演变成一种冰冷的仪式,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义务感。
是在一次关于未来规划的、无疾而终的谈话之后,两人躺在床上,背对着背,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是一片无法跨越的冰原,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郭婷翻过身,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腰间,她的触碰,不再带有渴望的颤栗,更像是一种试探,一个信号。
沈明身体微微一僵,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试图打破僵局的努力,一种证明“我们还好”的徒劳尝试。
他转过身,在黑暗中,凭借习惯而非激情,吻住她,她的嘴唇是干涩的,回应带着一种敷衍的顺从。
整个过程,像在完成一项早己设定好程序的任务,动作机械,节奏固定,没有言语,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床垫细微的吱呀声。
结束后,两人迅速分开,各自回归原来的位置。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他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种混合了疲惫和淡淡失落的气味。
没有温存,没有事后的依偎,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比之前的沉默更加深邃。
身体最近的时候,灵魂隔得最远。
他们像两座孤岛,在名为“恋人”的冰冷海床上,短暂地、毫无意义地碰撞了一下,然后被更深的海洋隔绝。
【片段西:便利店与虚无】
沈明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短暂的出逃。
他不再准时回家,下班后,他会绕到公司附近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推开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叮咚”一声脆响,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仪式。
他买一罐冰镇的啤酒,有时是雪花,有时是青岛,牌子不重要,然后,在便利店门口那排面向街道的长椅上坐下。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城市的灯盏,以一种惊人的效率,依次亮起,先是街灯,然后是写字楼的窗户,接着是霓虹招牌和川流不息的车灯,它们构成一条条光的河流,冰冷,炫目,没有温度。
他拉开易拉环,“呲”的一声,伴随着一股细微的白色冷气,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
他看着眼前这座庞大的城市,它如此喧嚣,又如此寂静;如此繁华,又如此空洞。
他就是这庞然大物体内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那点关于文学和爱情的梦想,在这片光的海洋里,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感到一种庞大的虚无,像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
在这种虚无里,他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平静。
至少在这里,他不需要面对郭婷期待又失望的眼神,不需要计算那些令人绝望的数字,不需要扮演那个被生活折磨得逐渐失去形状的“沈明”。
他只是他自己,一个坐在便利店门口,喝着廉价啤酒,感受着自身渺小与无意义的、孤独的存在。
啤酒罐很快见了底,被他轻轻捏扁,发出“咔啦”的哀鸣。
他把它精准地投进一旁的分类垃圾桶(“可回收”那一格),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
短暂的出逃结束,他必须回到那间朝北的公寓,回到那片令人窒息的、由现实尘埃构筑的灰色地带里去。
街道上,灯火依旧辉煌,映照着他融入人群的、疲惫而沉默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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