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带来的空洞,最初被一种虚假的自由感所填充。
沈明搬离了那间承载着失败和沉重的公寓,在离城市中心更远、但租金便宜些的老城区,租了一个狭小的单间。
房间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墙壁有些剥落,窗外是错综复杂的电线和老旧房屋的屋顶。
这种简陋,反而给他一种重新开始的错觉,仿佛剥离了过去的物质负累,就能接近某种生命的本质。
他首先想到的,是七七。
在他被现实围剿、最灰暗无光的日子里,她是那道唯一的光之缝隙。
如今,那道缝隙似乎可以扩张成一道门,通往一个轻盈的、充满诗意的未来。
他怀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热情,也带着摆脱阴影后的迫切,更加频繁地出现在“片刻咖啡馆”,更加主动地邀约七七。
起初,一切似乎沿着美好的轨迹运行。
他们依旧在深夜压马路,依旧去旧货市场淘换那些无用的旧物,依旧在江边分享同一支烟。
沈明努力地将自己投入到这种氛围中,试图用七七式的“此刻”哲学,来覆盖掉郭婷离开后留下的巨大空洞。
他对自己说,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摆脱物质的桎梏,追求精神的自由和纯粹的情感。
然而,裂痕的出现,细微却无法忽视。
【幻灭的序曲】
那是一个周末,沈明兴冲冲地带着他刚淘到的一张绝版黑胶唱片去找七七,他想和她一起听,想象着在唱片旋转的沙沙声中,两人相视而笑的默契。
七七正在咖啡馆的角落,侍弄几盆小小的绿色植物,她接过唱片,看了看封面,笑了笑,梨涡一闪而过:“挺好。”
然后便将唱片随手放在了一边,继续专注地给植物浇水,修剪枯叶,她的动作轻柔,眼神里是对那些植物的全神贯注。
沈明满腔的分享欲,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七七对于这些“诗意”的物件,其热爱是瞬间的、鉴赏性的,而非承载情感的。
她享受的是“发现”那一刻的新奇,就像她享受一片云的形状,一阵风的味道,但风过无痕,云散无迹。
她并不需要,也无法理解,沈明试图将这张唱片作为他们情感联结的象征,作为一种共同构建未来的基石。
另一次,沈明试图和她谈论起自己的未来规划——不是关于买房买车的,而是他辞去现在厌恶的工作,尝试做一个自由撰稿人的可能性。
他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希望得到她的意见,甚至只是简单的鼓励。
七七听着,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画着圈,然后抬起头,带着她那标志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想那么多干嘛?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她的回答,像一阵轻风,试图吹散他的忧虑,却也同时吹散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对未来的严肃思考。
他看着她清澈的、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却无法穿透的膜。
她的世界是二维的,只有此刻的平面;而他的世界,是三维的,背负着过去的废墟和对未来的焦虑,他无法将自身的重量,安放在她那片轻盈的、不承担重力的土地上。
【本质的浮现】
郭婷的离开,像抽掉了他生活里一根承重的梁柱,原本被压抑、被转移的矛盾,轰然暴露出来。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在沉重现实和短暂出逃间寻找平衡的、有牵绊的男人。
他现在是一个自由的、却也一无所有的孤独个体,他将所有情感的重压,不自觉地向七七倾斜。
他开始在意她回消息的速度,会在她因为和其他朋友聚会而取消他们的约会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和失落。
他试图在她那里寻找一种深度的、排他的理解和共鸣,寻找一种能够填补那巨大空洞的、确定无疑的爱。
但七七,依旧是那个七七,她的“简单”背后,是一种深刻的漂浮和自足。
她像一株依靠露水就能存活的植物,不需要深厚的土壤,也无法成为他人的依靠。她对沈明逐渐显露的依赖和情感需求,感到困惑,甚至本能地后退。
那个曾让他心动的梨涡笑容,如今再看,味道变了。
它不再是对抗现实的光,反而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的孤独和贫瘠。
她的快乐是如此的轻易和自给自足,这让他感到自己那些沉重的心事,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令人尴尬的存在。
他爱的,或许从来不是七七这个具体的人,而是爱着“爱”本身,爱着那个在七七面前,暂时摆脱了现实重压的、轻盈的自己。
七七,只是他投射所有逃离欲望的一个完美镜像。
而镜像,是触摸不到的。
【流浪的开端】
疏远是无声无息发生的,七七回复信息的时间越来越长,内容越来越简短。
沈明去咖啡馆,也并非每次都能遇到她,即使遇到,她也似乎比以前更忙,或者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他们之间那种奇妙的磁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的、略显尴尬的距离感。
最后一次见面,同样是在江边。
夕阳如血,将江水染成一种悲壮的红色,两人并排坐着,却很久都没有说话,风很大,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七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会被风吹散:“沈明,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沈明的心猛地一沉,但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仿佛一首在等待这只靴子落地。
“去哪里?”他问,声音干涩。
“不知道。”她转过头,对他露出最后一个梨涡笑容,那笑容里,依旧清澈,却也多了一丝说不清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怜悯,“可能就是到处走走。这里……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再留下了。”
沈明明白了。
他,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对她而言,也只是一段旅程,一片风景,风景看过了,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她完成了她的使命,像一滴偶然落在他干涸心田上的露珠,带来过短暂的,但太阳一出,便悄然蒸发,不留痕迹,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水汽。
他没有挽留,他知道,挽留毫无意义。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命运的交叉点上短暂同行了一程,如今,到了各自回归轨道的时候。
他看着她,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她也回了一句:“你也一样。”
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像第一次在咖啡馆遇见时那样,轻盈地转身,走入渐浓的暮色里,再也没有回头。
【面对虚无】
沈明再次一无所有。
但这一次,与郭婷离开时那种混合着解脱的巨大空洞不同,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彻底的虚无。
郭婷的离开,还带走了具体的痛苦、具体的挣扎,留下一个需要清理的战场。
而七七的消失,则带走了他最后一点关于救赎的幻想。
他失去了逃避现实的最后一座堡垒,失去了那个可以投射所有美好期望的镜像。
他坐在江边,首到夜色完全降临,对岸的灯火璀璨如星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孤独不再是因为失去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源于对自身存在的根本性质疑。
他是谁?他要去哪里?他所谓的才华、敏感、对纯粹精神的追求,在这个坚硬的世界里,到底价值几何?
他像一个被剥去了所有社会身份和情感依赖的、赤裸的灵魂,漂浮在这座庞大城市的边缘。
没有郭婷代表的沉重现实,没有七七代表的虚幻救赎,他必须第一次,真正地、独自面对自我的虚无。
他开始了一种内在的流浪,不再有固定的目的地,不再有非要见的人。
他在这座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行走,从繁华的中心走到破败的边缘,像一個游魂,观察着别人的生活,却无法融入其中。
他写下的文字,也失去了对象,变成了一种纯粹的、面对自身的呓语。
他不再去寻找光之缝隙,因为他知道,任何来自外部的光,最终都可能只是另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
他必须学会,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寒冷的虚无中,依靠自身那点微弱的、或许并不存在的光,活下去。
流浪,并非走向某个地方,而是停留在无所归依的状态里,与自身的影子,长久地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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