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彻底摆脱了城市的最后挽留，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投入纯粹的黑夜。
车厢内的喧嚣渐渐沉淀，只留下车轮与轨道那永恒不变的、催眠般的协奏。
林止水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装有威士忌的纸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她会出现吗？那个“好”字，会不会只是职业性的、不具实际意义的回应？各种不确定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悄无声息地浮起，又破裂。
终于，在列车驶过某个小站，站台的灯光像流星般划过车窗之后，他看到她了。
她从车厢另一头走来，依旧穿着制服长裤，但上身换下了一本正经的外套，只着一件简单的纯白色衬衫。
领口微开，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而结实的小臂。
少了制服的硬朗框架，她身上那种清冷的气息似乎柔和了些，但那份沉静的内核并未改变，她的步伐依旧稳定，首接走向他。
没有寒暄，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落在他身旁座位那个显眼的纸袋上。
“跟我来。”她的声音不高，在车厢的噪音中几乎要被淹没，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拿起纸袋，起身跟上，她带着他穿过几节同样陷入昏睡的车厢，偶尔有未睡的旅客投来好奇的一瞥，最终，他们来到餐车。
夜晚的餐车己经停止营业，桌椅空荡，灯光只开了几盏，营造出一种介于开放与私密之间的朦胧地带。
她选择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背对着车厢来的方向，面前是巨大的、映照着移动黑暗的车窗。
“这里安静些。”她坐下，解释道。
林止水在她对面坐下，将纸袋放在桌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桌板，窗外是流动的墨色，车内是昏暗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光晕。
沉默，初始的沉默带着些许试探的重量。
他能听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也能闻到从她那边传来的、极淡的，混合了皂角清香和那缕独特雨后草木气息的味道，这气息与记忆中梅子酒的香气隐隐呼应。
他动手拆开纸袋，取出那瓶威士忌，深绿色的玻璃瓶，标签古朴，上面印着古老的盖尔语字符。
他又拿出两个干净的、厚底的玻璃杯——这是他特意在酒吧买的，他不喜欢用一次性纸杯来盛载这样的分享。
“艾雷岛的，”他一边打开瓶塞，一边尝试着开口，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味道可能有点特别，有海风和泥煤味。”
沈夜巡的目光落在酒瓶上，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在昏暗光线下荡漾出的光泽。
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烟熏、海藻、淡淡的碘酒和橡木桶的复杂气息，强势地占据了这一小方空间，与之前梅子酒的温润甜美形成了鲜明的、却又奇异地并不冲突的对比。
他举起杯，她也拿起杯子。没有碰杯，只是隔着桌子，相互致意般微微一举。
林止水喝了一小口，强烈的风味冲击着味蕾，烟熏和泥煤味过后，是深藏的甘甜和一丝海洋的咸腥。
他看到她也是小口啜饮，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分辨其中的层次，她没有表现出喜欢或不喜欢，只是感受。
“很特别。”她放下杯子，终于给出了评价，声音平稳。
“像不像……黑夜里的海？”他尝试用自己感受到的意象来描述。
她转头看向窗外，那里只有他们自己模糊的倒影和飞驰的黑暗。
“嗯，”她表示认同，“看不到边际，味道复杂，有点呛，但底下是深厚的。”
对话就这样，从酒开始，零碎地、跳跃地进行着。
中间夹杂着大量的沉默，但这些沉默并不难熬，反而像音乐中的休止符，充满了未言说的内容。
他们谈论旅途，他说起在不同的城市间穿梭，感觉像在参加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大的化装舞会。
“有时候在酒店醒来，需要反应好几秒，才能想起自己在哪个城市。”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让那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那种感觉……很空。好像哪里都可以是家，又哪里都不是。”
沈夜巡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转动着杯脚。
她没有分享自己的类似经历，只是在他停顿的时候，轻轻说：“我观察。”
他看向她。
“我喜欢这份工作的一部分，”她的目光扫过空荡的餐车，仿佛能看到之前这里坐满的、形形色色的旅客，“就是可以观察。看到重逢的喜悦，离别的眼泪，疲惫的睡容，还有……像你那样，深夜里无法入睡的孤独。”
她的语气没有评判，只有陈述，“这列车，就像一个小世界，浓缩了所有的情绪。而我，”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像在自言自语，“是这个世界里的游魂。看着一切发生，经过，然后消失。”
“游魂……”林止水重复着这个词，内心被触动。他何尝不也是一个游魂？在不同的城市上空飘荡，没有根，只有下一站。
酒精和黑夜，像两个默契的共谋，悄然溶解着人与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壁垒。
他们开始分享那些更细碎的、更私密的、通常不会对陌生人言说的孤独。
他谈起甲级写字楼里灯火通明下的冰冷，谈起庆功宴后独自回到酒店房间的巨大落差，谈起对视频通话里父母说着“照顾好自己”时，内心涌起的愧疚与无力。
这些话语，他从未对同事、甚至对过往的恋人都如此完整地倾诉过。
但在此刻，在这个移动的、临时的空间里，面对这个几乎是陌生的女人，却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沈夜巡的话依旧不多。她更像一个引导者，用简短的词语，或者一个理解的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她偶尔会提及列车经过的某个地方，在某个季节会有成片的油菜花，或者某条沉默的河流下隐藏着古老的传说。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与大地、与时间相关的、悠远而寂寥的视角。
他们分享着那瓶威士忌，酒液在杯中慢慢下降，微醺的感觉恰到好处地笼罩了他们，让神经松弛，让眼神柔和。
没有亲密的动作，甚至连手指的触碰都没有，但在这昏暗的、与世隔绝的餐车角落里，在酒香与夜色交织的空气中，一种深刻的、基于灵魂层面理解的连接，正在无声地建立、流动。
他们像是两个在茫茫夜海中独自航行了太久的孤舟，终于看到了彼此桅杆上那盏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灯。
酒至微醺，沈夜巡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让她平日里过于白皙的肤色显得有了生气。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止水脸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首接，都要深入。
那眼神里，褪去了所有职业性的屏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慈悲的了然。
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波澜。
“你知道吗，”她说，“给你酒，是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最精准的词语，然后缓缓地，清晰地吐出：
“——一种对黑夜的熟悉。”
这句话，像一把淬炼过的、无比精准的钥匙，带着微凉的触感，悄无声息地插进了林止水心中那把沉重而锈蚀的锁孔。
“咔哒”一声。
他感到内心深处某个封闭了太久、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角落，在这一刻，被毫无预兆地、温柔而坚定地，打开了。
光，混合着长期郁积的阴影，一起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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