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巷”并不在巷子里，它临街，却有一扇厚重的、仿佛与世隔绝的黑色木门。
门上的招牌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只有一行蚀刻的英文，在夜色里幽幽地泛着冷光。
推开门，像是从一个世界跌入另一个世界的断层。
声音先涌过来，是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爵士乐，一个女声在沙哑地吟唱，歌词模糊，旋律像烟雾一样缠绕着每一寸空气，随后是光线，一种被刻意调暗的、昏黄如旧照片的光。
它从壁灯、从吧台下方、从每一盏小桌的灯罩里渗出，不足以照亮所有角落，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人影的轮廓，赋予一切一种不真实的、柔软的边缘。
他，林深，就坐在最靠里的吧台角落，这个位置能让他看到整个空间，却又像置身事外。
他面前是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里沉着一大块冰，冰块正在缓慢地融化，边缘变得圆润，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要被音乐吞没的“咔啦”声。
他伸出食指，轻轻划过冰冷的杯壁，留下一条短暂的水痕。
他观察着，吧台后面调酒师擦拭玻璃杯的专注手势，远处卡座里一对男女依偎的剪影，独坐者盯着手机屏幕时脸上闪烁的、明暗不定的光。
他们交谈，他们沉默，他们似乎在演绎着某种热闹。
但他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像一个幽灵，穿过这些声浪与光影，却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被任何人真正看见。
这种透明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也带来一种彻骨的凉意。
他抿了一口酒，烈酒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安慰，随即更深的凉意从胃里弥漫开。
门又被推开了，一阵细微的、来自外面世界的喧嚣趁机钻入，随即被室内的暖昧吞没。
进来的是三西个男女，穿着标准的都市下班后的装束，带着一丝尚未完全卸去的职场气息与寻求放松的刻意，他们嬉笑着，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卡座落座。
他的目光原本只是无意识地扫过，却像被什么钉住了。
是她的笑声。
在低沉的音乐、模糊的交谈声和冰块碰撞的间隙里，那笑声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光滑温润的石子，精准地投入他内心那片沉寂的水面。
清脆，却不刺耳；明亮，却不喧嚣，它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划破了笼罩在他周围的透明薄膜。
他循声望去。
她坐在靠外的位置，侧对着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看不清全貌，但侧脸的线条干净柔和，她的一个同事说了句什么，她又被逗笑了，转过头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
灯光恰好落在她的脸颊上，当她唇角弯起那个完美的弧度时，两个深深的、如同被某种神秘力量雕刻出的酒窝，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不是浅淡的梨涡，而是深邃的，带着阴影的凹陷，仿佛能盛住所有流泻的光线，甚至能盛住整个夜晚的迷离。
一种纯粹的、未经世事打磨的、几乎带有侵略性的美，从那两个小小的漩涡里迸发出来。
像孩童，又像某种古老的、天真的诱惑。
他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杯中的冰块又发出一声轻响。
他看着她，看着她笑，看着那酒窝出现又消失，像夜空中短暂而明亮的星。
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冲动，一种想要破坏这种纯粹的冲动，或者说，是想要验证它是否真实的渴望。
这种冲动源于他内心深处对一切稳定、美好事物的不信任，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倾向。
他端起那杯琥珀色的威士忌，站起身，动作并不流畅，带着一点酒精带来的微醺和决心，他走向那个卡座，走向那片与他格格不入的热闹。
他的影子先一步抵达，落在他们的桌面上，嬉笑声停顿了一下，几道目光投向他，带着探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只有她，依然保持着微微侧头的姿势，看着他走近，眼神里是平静的、近乎懵懂的好奇。
他在她面前站定，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清香，混着一点点葡萄酒的气味。
他忽略掉其他人，目光首首地落在她的酒窝曾经出现的地方，现在那里平滑如初。
他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低沉一些，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是真诚还是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的酒窝很深。”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品味这句话的重量，然后，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出了那句在内心盘旋己久的话：“好想吻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她的同事们露出了惊愕甚至有些嫌恶的表情，有人似乎想开口制止这突兀的冒犯。
但她，只是愣了一下，没有预想中的羞涩、愤怒或是慌乱。
她抬起眼，首首地看向他的眼睛，她的瞳孔是深褐色的，很清亮，里面映着酒吧破碎的灯光，也映着他的影子，一个有些模糊的、带着不确定性的轮廓。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音乐、人声、甚至光线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缓缓地站起身，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优雅，他们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现在更是呼吸可闻。
她微微仰起脸，没有任何预兆，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将她的嘴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一个吻。
带着她刚才喝过的红酒的微甜气息，以及她本身肌肤的、一种微凉的触感。
短暂，像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瞬间融化，只留下一点的、痒痒的痕迹，却足以让他脑海中所有的喧嚣和杂念，戛然而止。
她离开了他的嘴唇，目光依旧平静，甚至没有变得急促。
她转向目瞪口呆的同事们，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手袋，声音清晰而温和地说：“我先走了。”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
然后，她做回了最初也是最后那个不容置疑的动作——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刚刚触碰过玻璃杯的微凉，细腻的皮肤贴着他的掌心，有一种奇异的、确定的实感。
她拉着他，转身，穿过那些惊诧的、探究的目光，走向那扇厚重的黑色木门。
他没有抗拒，甚至没有思考，只是被动地、却又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引力牵引着，跟随着她的步伐。
推开门，外面是真实的、带着凉意的夜晚街道。
身后的爵士乐、昏黄光线、琥珀色的酒液，以及那个有着深深酒窝的吻，都被关在了那扇门后，像一个突然开始又骤然结束的、不真实的梦境。
整个过程，从起身到离开，不过几分钟。
像一场即兴的、没有剧本的仪式，由她主导，不容置疑。
而他，只是一个被偶然选中的、沉默的参与者。
他手中仿佛还残留着威士忌杯的冰冷，唇上还印着她微凉的吻，掌心还感受着她指尖的触感。
这些感觉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琥珀色夜晚的全部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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