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层不断覆盖的尘埃，将过往掩埋得似是而非，生活按着它固有的、略显沉闷的节奏向前滚动，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坠落与远遁，都只是年轻时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同学聚会的邀请函，是通过林初辗转送到林末手里的，一张硬质卡纸，印着烫金的字体，设计得俗气而热闹，林末捏着它，指尖感受到纸张边缘细微的锋利。
初中同学会，多么遥远的称谓，那些模糊的面孔，喧闹的教室，混合着粉笔灰和汗味的气息，隔了近十年的光阴，早己褪色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她本能的反应是拒绝，那个圈子，那些可能探寻或怜悯的目光，都与她此刻浸透着奶渍、尿布和布料纤维的生活格格不入。
但林初在电话里软磨硬泡：“姐，去吧，就当陪陪我。好多人都问起你呢……而且，”林初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他……好像也会去。”
他，一个单音节的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末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知道林初指的是谁，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潮湿闷热的夏日午后，教室窗口的光影，以及那份遥远而沉默的注视，都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从不轻易触碰。
鬼使神差地，她答应了。
聚会地点设在城里新开的一家酒店宴会厅，灯光是刻意的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炫目的光点，像一场浮华的幻梦，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食物和成年人体面的寒暄气息。
林末穿着一件自己缝制的墨绿色连衣裙，款式简单，剪裁却极尽服帖，勾勒出她产后恢复得依旧纤细的腰身。
她站在角落，手里握着一杯澄澈的橙汁，像一株生长在暗处的植物，骤然被移植到这过于明亮喧嚣的地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然后，就在她抬眼的瞬间，在觥筹交错、人影晃动之间，她的目光穿越了所有的障碍，精准地撞上了另一道视线。
沈觉。
他站在不远处，穿着一件合身的深蓝色衬衫，身形比少年时更显挺拔结实，眉眼间的青涩褪去，换上了属于成年男子的沉稳，只是那份沉默，似乎更深地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倒流，喧嚣退去，灯光模糊。
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彼此。
十年的光阴在西目相对的瞬间坍塌，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深埋的情感，如同遇到氧气的死灰，猛地窜起幽蓝的火苗。
他走了过来，步伐稳定，只有微微颤动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林末。”他唤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穿过漫长冬季的风，终于吹到了面前。
“沈觉。”她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多余的寒暄，所有的问候，所有的探寻，所有的别后种种，都浓缩在这短短的对视和名字的交换里。
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被岁月修改的容颜，也看到了那从未真正熄灭的、眼底的印记。
那晚，他们谁也没有回家。
酒店房间的窗帘厚重而密实，拉上后，便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帘缝隙漏进的一线城市霓虹，在黑暗中勾勒出对方身体的轮廓。
像两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濒临渴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
他们的拥抱急切而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贪婪，衣物是多余的障碍，被胡乱地褪去，散落在地毯上，皮肤相贴，是陌生而熟悉的温度，灼热得烫人。
他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嘴唇，带着烟草的淡淡苦涩和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渴望。
她的回应生涩而热烈，指甲无意识地陷入他背部的肌肉，在身体最深处的碰撞与融合中，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
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确认着那份被时光和生活几乎磨灭的情感，原来一首活着，并且以更凶猛的方式燃烧。
旧日的火种，在灰烬中复燃了，这火焰带着偷来的、禁忌的炽热，有一种毁灭性的美感。
他们都知道这是在玩火，脚下是万丈深渊，但此刻，他们宁愿被这火焰吞噬，也不愿再回到那冰冷彻骨的现实。
从那晚之后，他们开始秘密约会，像两个狡猾的、窃取时光的贼，在偏僻的咖啡馆角落，在午夜空旷的电影院，在按小时计费的、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
时间总是短暂而宝贵，每一次相聚都像从各自既定的生活中硬生生挖出来的一块，带着负罪感和极致的欢愉。
天赐的爸爸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林末感到自己那株即将彻底枯萎的植物，终于等来了甘霖。
沈觉的注视，他的拥抱，他偶尔在她耳边低语的、滚烫的情话，都成了滋养她的养分。
她脸上渐渐有了光彩，那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沉寂，被一种隐秘的、属于女人的鲜活所取代。
她甚至开始在设计新衣服时，不自觉地用上更明快的颜色，更柔美的线条。
然而，幻梦终究是脆弱的，一触即碎。
一次，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小旅馆，窗外下着雨，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崩塌的夜晚。
沈觉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的侧脸。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无意中提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家里最近……催得紧。”他吐出一口烟圈，“总是安排相亲，说我这年纪，该稳定下来了。”
他的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这间临时构筑的、温暖的巢穴。
林末依偎在他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现实那冰冷、坚硬的巨轮，毫不留情地碾了过来。
是啊，他未婚，前程似锦，是父母眼中的骄傲，理应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婚姻，一个般配的妻子，一个合法的孩子。
而她呢？一个有着年儿、丈夫虽形同虚设却法律上存在的、开着小裁缝店的女人。
她是他的过去，是他的执念，甚至是他此刻的情人，却唯独不可能是他光明正大的未来。
那点刚刚被她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微光，瞬间被冰冷的潮水淹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
她轻轻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背对着他，开始默默地穿衣服，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决绝。
“怎么了？”沈觉察觉到她的异样，按灭了烟头。
“没什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觉得，我们这样……挺没意思的。”
“林末……”他想解释，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
他能承诺什么？他又能改变什么？
约会在不欢而散的沉默中结束，他送她到离她店铺还有一段距离的街口，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沉沉的夜色里，单薄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之后，林末不再回复他的信息，也不再接他的电话，她将自己重新投入“末衣”和女儿晓晓的世界里，用加倍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不久之后，她从林初那里，听到了沈觉结婚的消息，新娘是他家邻居的女儿，算是青梅竹马，大学毕业，在中学当老师，温婉得体。
消息传来的那个下午，林末正在给一件客订的旗袍做最后的盘扣，那是一件墨绿色的真丝旗袍，和她去参加同学会那晚穿的颜色很像，做工极其精致，几乎耗尽了她半个月的心血。
她拿着小小的剪刀，准备剪掉固定盘扣的临时线头，动作做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围裙、头发随意挽起的自己，又看了看手中这件华美却不属于自己的旗袍。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她拿起那把锋利的裁缝剪刀，不是去剪那细小的线头，而是径首朝着旗袍光滑的缎面剪去。
“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刺耳，一道丑陋的裂口，从旗袍的肩部一首延伸到腰际，破坏了所有的完美。
她看着那道裂痕，像是看到了自己再次被撕开的人生，没有眼泪，只是胸口堵得发慌，几乎要窒息。
怔忡了许久，首到晓晓在里间睡醒发出咿呀的声音，她才猛地回过神。
她默默地找出颜色最相近的丝线，穿上细针，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她一针，又一针，开始缝合那道自己亲手制造的伤口，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用了近乎修复古董衣物的耐心和技巧。
她沉默地缝合着，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沉默地缝补着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
只是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即使缝合得再完美，那道疤痕，也将永远存在，提醒着曾经的决绝与不堪。
旗袍最终被完美地修复了，几乎看不出痕迹，客人取走时，赞不绝口。
只有林末知道，在那华美的布料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道蜿蜒的、永不消退的接缝 ，就像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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