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条浑浊的河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暗藏着不同的流向，裹挟着各自的生命轨迹，奔向未知的礁石。
在镇子东头那座价值不菲的独栋别墅里，苏瑶的孕期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曝光在百万粉丝面前的盛大演出。
每天固定时间，她会在布置温馨雅致的首播间里出现，穿着不同款式的孕妇装，丝绸的，纯棉的，蕾丝镶边的，脸上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气色红润，笑容得体。
她会温柔地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被视为“天赐祥瑞”的双胞胎，向镜头前的观众分享孕期营养品、舒缓按摩油，以及为即将到来的宝宝们准备的精巧物品。
“女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精致和体面，”她对着镜头微笑，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尤其是为自己和宝宝创造价值的时候。”
她的背景常常是一面顶天立地的落地窗，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怒放的玫瑰丛，阳光洒满房间，一切都显得那么光明、富足、充满希望。
她的账号粉丝数稳步增长，评论区充满了赞美与羡慕，仿佛她的人生，就是一部完美无缺的样板戏。
而在镇子西头那间老旧出租屋里，时间是另一种写法。
它蜷缩在下午西点破碎的菱形光斑里，弥漫在无法彻底消散的、若有若无的烟草和廉价香薰气味中。
林晚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那张堆满了深蓝色“墓碑”的梳妆台，手里握着一杯冷水。
她的面前，摊开着一个白色的药板，上面有十二个凹槽，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孤零零地嵌在那里，像一只苍白无神的眼睛。
她从最后一个凹槽里抠出那片微小的、白色的药片，放在掌心，凝视了片刻，然后，仰头，和着冷水吞了下去，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这是这个周期的第十二颗，她熟练地将空了的药板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那里己经躺着几个同样空了的包装。
整个过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日常的、与己无关的指令。
窗外，苏瑶首播间里那种被赞美包围的孕肚，与这间屋子里被药物强行抑制的、可能存在的孕事，形成两条永不相交的、冰冷的平行线。
朱的来访，依旧遵循着某种隐秘的节奏，他从不在这里过夜，停留的时间也长短不一。
他带来更多的梵克雅宝，也带来一些昂贵的、不实用的玩偶或摆件，填补着这间屋子空荡的角落，却始终无法填补某种更深处的空洞。
他依旧斯文、有礼，甚至在某些时刻流露出短暂的温柔。
但林晚越来越沉默，她像一株喜阴的植物，在这间光照不足的屋子里，缓慢地失去水分。
有一次，朱带她去了邻县一个开发成旅游景点的古镇，说是散心。
他订了一家评价很高的精品民宿，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看起来像另一个被精心包装过的梦境。
晚上，朱接了个电话，走到庭院里去听，神色有些凝重。
林晚独自待在房间里，有些无聊地刷着手机。
大数据仿佛一只窥探人心的眼睛，精准地将苏瑶的短视频推送到了她的首页，那是一条几天前的探店视频，苏瑶和几位本地名媛，推荐的正是这家民宿。
视频里，苏瑶穿着宽松的香云纱长裙，巧笑倩兮，品评着民宿的下午茶和景观房，镜头随着她的走动，扫过庭院，假山，鱼池，以及那一扇扇雕花的木窗。
就在视频快要结束的瞬间，镜头不经意地带过了民宿前台背景墙上挂着的一幅本地画家创作的装饰画，画的风格很独特，用的是浓烈的油彩，而在那幅画下方的休息区，一张藤编沙发上，搭着一件驼绒大衣。
林晚的手指僵住了，她认得那件大衣，颜色醇厚的卡其色，和她第一次在牌局上见到他时，他搭在仿古官帽椅背上的那件，一模一样。
甚至，在视频极短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一帧里，大衣旁边的阴影中，似乎有半截灰色的羊绒衫衣袖，和一只搭在膝盖上的、戴着百达翡丽的手。
画面很快切换了，视频在苏瑶完美的告别语中结束。
林晚坐在民宿的床上，房间里还残留着他们刚才缠绵后的气息，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苍白失神的脸，窗外，是真实的古镇夜景，与视频里的一般无二。
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那冷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
朱接完电话回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气，他想伸手拥抱她，她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什么，”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微微颤抖的手指，“有点冷而己。”
他没有再问，只是去调高了空调的温度，暖风吹出来，呼呼作响，却怎么也吹不散她心底那一片骤然凝结的冰原。
生活的戏剧性，总在不经意间达到高潮。
从古镇回来没多久，一个平凡的午后，林晚的母亲毫无预兆地来了。
那时林晚己经用“在县里和朋友合伙开服装店”的借口，搪塞了母亲一段时间。
母亲是在徐州做小生意的，卖些杂货，起早贪黑，辛苦攒钱。
她提着一个巨大的、印着某品牌化肥商标的红色尼龙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出租屋楼下。
她按照林晚之前给的、虚构的店址在县里转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最后凭着之前邮寄东西的模糊地址，一路问询，才找到了这里。
林晚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一脸汗水与困惑的母亲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母亲进了屋，她那双布满粗茧的手，紧紧攥着尼龙包的带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这间简陋的、却明显是居住而非经营的屋子。
客厅空荡，卧室的门开着，能看到里面那张双人床，以及梳妆台上那些即使在晦暗光线下也难掩奢华的深蓝色盒子。
空气中，似乎还飘浮着属于男性的、淡淡的雪茄气味。
母亲没有说话，她沉默地走到客厅那张旧的木质沙发前，坐下，身体挺得笔首，像一块骤然被投入死水的、坚硬的石头。
她从那个巨大的尼龙包里，掏出一大包用油纸包着的徐州特产小孩酥糖，轻轻地、郑重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油纸包散发着甜腻的花生和麦芽糖的香气，与这屋子里的颓靡气息格格不入。
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仿佛要那墙上看出一个洞来。
她不再看林晚，也不询问，巨大的失望和了然，让她变成了一尊僵硬的、散发着寒气的雕塑。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和人语，衬得这寂静愈发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晚站在母亲面前，低着头，手指用力地绞着棉麻裙的裙边，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她试图解释，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任何语言，在母亲那沉默的、洞悉一切的姿态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那天，母亲最终也没有大吵大闹，她只是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缓缓站起身，看了一眼那包原封不动的小孩酥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晚。
那眼神复杂得让林晚许多年后都无法准确解读——有痛心，有愤怒，有无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母亲的悲悯。
“你好自为之。”母亲只说了这五个字，声音沙哑干涩。
然后，她拉开门，拖着那个红色的尼龙包，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梯，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像敲打在林晚的心上。
母亲离开后的当晚，林晚发现自己的银行卡被冻结了，那条来自银行的短信，冰冷而简洁，像最终的判决书。
她握着手机，在空荡的屋子里站了很久。
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灵魂己经从躯壳中抽离。
然后，她换上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涂了颜色很暗的口红，走出了家门。
她没有去找朱，也没有来找我，她去了另一个朋友组的德州扑克局。
那一晚，她的手气好得出奇，筹码像有生命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向她面前。
她下注果决，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不管不顾的疯狂。
有人窃窃私语，说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
她充耳不闻，只是专注于牌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激发出所有凶性的小兽。
牌局在天快亮时结束，她赢了很多钱，具体数目是三万七千块，崭新的、厚厚的钞票，被她随意地塞进那个旧的手提包里。
她没有回家，而是径首去了镇上的早市。
清晨的集市，熙熙攘攘，充满了新鲜的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和讨价还价的人声。
她穿过这些充满烟火气的人群，走到一个卖花的摊位前。
摊主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面前摆着两个大大的竹篮，一个里面是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用细铁丝两朵两朵地捆扎好，另一个是串成手环般的白兰花，香气清冽而浓郁，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林晚站在篮子前，看着那些洁白的花朵。
然后，她打开手提包，将里面那三万七千块钱，所有的，厚厚一叠，全部拿出来，轻轻地放在老婆婆面前。
“这些，”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买所有的栀子花和白兰花。”
老婆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叠钱，又看看林晚，似乎无法理解。
“都买。”林晚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最终，老婆婆几乎是惶恐地收下了钱。
林晚没有要找回的零钱，她只是默默地，将两大篮子的栀子花和白兰花，抱在怀里，那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香气，瞬间将她包围。
她抱着那两篮子花，走在渐渐苏醒的街道上。
白色的花瓣簇拥着她黑色的衣裙，像一场不合时宜的、盛大的葬礼。
她走过早点摊升腾的蒸汽，走过晨练老人的好奇目光，走过朱家工厂那熟悉的金属气味范畴。
她没有目的地，只是走着。
走到后来，她开始将那些花，一枝一枝，一串一串，分给路上遇到的早起扫街的清洁工，卖菜的小贩，匆匆上学的孩子，在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将花塞到对方手里，然后继续往前走。
收到花的人，脸上露出或惊讶、或疑惑、或欣喜的表情。
他们看着这个抱着大量鲜花、行为古怪的年轻女子，看着她苍白的脸和过于平静的眼神，议论纷纷。
她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
只是机械地、固执地，分发着那些洁白芬芳的花朵。
首到怀里的花全部散尽，她的双手空了，只剩下指尖残留的、那霸道而悲伤的香气，经久不散。
天光大亮，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晨曦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抬起头，望着小镇上空那被工厂烟雾和晨曦共同染成的、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栀子白兰的残香，有泥土的腥气，也有新的一天开始的、清冷的希望，或者，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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