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还是来了，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架势，南方的空气变得粘稠，木棉花扑簌簌地掉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晚的出租屋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霾似乎也被注入了些许活气，但那活气是外在的，属于季节的更迭，与她本人无关。
她依旧苍白，像一株长期不见阳光的植物，在角落里缓慢地呼吸。
一个午后，快递员敲响了她的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寄件人地址是徐州。
她拆开，里面塞满了缓冲的气泡膜，保护着几盒用透明塑料盒装着的、油亮亮的蜜三刀，那是徐州的特产，甜腻得齁人，她小时候却极爱吃。
她拿起一盒，手指触碰到盒子底部时，感觉到一点异样，翻过来，一个白色的、普通的信封被透明胶带粘在盒子底下，没有署名。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胶带，取出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母亲那笔熟悉的、有些歪斜却用力很重的字迹：
“囡囡，徐州春天有海棠，开了，很热闹！妈。”
只有这一句，没有质问，没有劝导，没有提及那次不愉快的突访，也没有追问她所谓的“服装店”是否还在经营，只有一句关于春天，关于海棠的消息，信纸的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被反复过。
林晚拿着那张信纸，在窗边站了很久，下午西点的光斑透过花玻璃，在她身上和信纸上投下破碎的图案。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捏着信纸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最终，她也没有哭，只是慢慢地将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然后连同那几盒蜜三刀，一起塞进了衣柜最深的角落，仿佛要将那一点点来自远方的、带着甜腻气息的生机，彻底封存。
朱再次出现，是在几天后。
他似乎总是这样，在她生活的波澜即将彻底平复，或者彻底沉沦之前，适时地出现，重新搅动一池浑水。
他大概是从司机或其他渠道，知道了她母亲来过以及银行卡被冻结的事情。
他来的时候，林晚正坐在地板上，看着一本过期的杂志。
他依旧衣着光鲜，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
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在她面前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依旧是深蓝色的梵克雅宝盒子。
但这一次，盒子里不是项链，也不是戒指，那是一条纤细的黄金手链，款式很精致。
而特别之处在于，手链的搭扣上，除了品牌标志性的玄妙机关，还挂着一枚银色的、崭新的钥匙。
“我在‘江南里’租了个公寓，”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环境比这里好一些，也安静，你搬过去吧。”
“江南里”是镇上新开发的高档小区，安保严密，绿化率高，与这栋老旧的居民楼有着云泥之别。
那枚钥匙，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光泽，悬挂在那条价值不菲的手链上，像一件诡异的装饰品，又像一个无比清晰的标签。
林晚的目光从杂志上移开，落在那条挂着钥匙的手链上。
她看了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喜，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钥匙，而是拿起了整条手链。
她没有试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将盒子收起，她只是拿着它，站起身，走进了狭小的厨房。
厨房的窗户很久没好好擦过了，油腻腻的，灶台上的油烟机，更是积满了深色的油垢，散发着一种陈年累月的、不洁的气息。
她走到油烟机前，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掀开了那网格状的、满是油污的通风口盖，然后，她手一松。
那条挂着崭新公寓钥匙的、价格昂贵的梵克雅宝手链，就那样首首地坠入了黑暗的、布满粘腻油污的通风管道深处，连一丝回声都没有传来。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了几秒，仿佛在确认那东西确实消失了。
然后，她合上通风口盖，转身，走回客厅，重新坐回地板上，拿起那本过期的杂志，仿佛刚才只是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朱坐在原地，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
他大概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离开了。
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一句交流。
那枚象征着“补偿”与“安置”的钥匙，连同承载它的华丽手链，就这样被这片油腻的黑暗彻底吞噬，一种无声的、决绝的抵抗。
日子依旧混沌地向前流淌，林晚没有搬去“江南里”，依旧住在这间老屋里。
她与朱的关系，变得愈发诡异，时断时续，像一根即将被拉断的橡皮筋。
她不再主动联系他，他来了，她也不拒绝，他走了，她也不挽留。
她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各个德州扑克局上，用赢来的钱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那双曾经像玉兰花瓣的手，如今偶尔会沾染上尼古丁的淡黄色。
然后，是那个雨夜。
春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敲打着世间万物，也敲打着这间老屋的窗户，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我和林晚原本在屋里，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了争执——我劝她找个正经工作，哪怕是从店员做起。
她突然就激动起来，声音尖利地反驳，然后猛地拉开门，冲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我追出去时，她己经跑远了，雨下得太大，视线模糊，我找了一条街，最后在街角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玻璃窗前看到了她。
她没有进去避雨，就那样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屋檐下，缩成一团，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来，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水帘，她手里捧着一杯关东煮，纸杯，里面插着几根竹签，冒着微弱的热气。
她蹲在那里，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棉麻裙子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她瘦骨嶙峋。
便利店的灯光是冷白色的，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射出来，勾勒出她蜷缩的、无比脆弱的背影。
而就在她面前的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
一张被雨水和泪水浸湿的脸，苍白浮肿，眼神空洞地望着玻璃窗内的商品——那些排列整齐的、象征着日常与安稳的饮料、零食、饭盒。
玻璃上的倒影与真实的她重叠，又因为光线的折射而扭曲变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那影像，不像一个活人，更像一个从水里爬出来的、怨气冲天的水鬼，在雨夜里无声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和孤独。
我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远处的雨里，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无法呼吸。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了，那种属于女性的、可怕的首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林晚变成了一艘小小的、白色的纸船，折得很粗糙，像是仓促间用手边随便什么纸折成的。
那纸船漂在一条浑浊的、流速很快的河里，河水的颜色很诡异，是暗红色，像凝固的血液，又像翻滚的火锅红油，散发着腥甜与辛辣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纸船在这样粘稠的、污浊的水里，吃力地打着转。
它太轻了，太薄了，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或者被那油腻的红色液体浸透、分解、沉没。
它无法控制自己的方向，只是徒劳地、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仿佛永远也靠不了岸。
我站在岸边，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想伸手去捞，却怎么也够不着。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白色的小纸船，在混着经血与火锅红油的、肮脏的河水里，无助地、持续地旋转，下沉……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窗外，雨己经停了，夜色浓重。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湿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梦。
那是预感。
是即将到来的、无法阻止的、更深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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