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在那棵榕树的阴影里站了多久，江风带走身体最后一丝温度，西肢冰冷麻木，唯有心脏的位置，还残留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钝重的痛感。
那对依偎的身影早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融入那片他曾无比向往、此刻却觉得无比刺眼的光河之中。
对岸的灯火依旧璀璨，倒映在江面上，碎成一片片冰冷的金色鳞片，它们不再象征着浪漫与憧憬，而是化作无数只嘲讽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狼狈与可笑。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笼罩了他，没有想象中的暴怒，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甚至连悲伤都显得那么空洞。
仿佛灵魂己经抽离，正悬浮在空中，冷漠地俯视着底下这具名为“林见清”的、行尸走肉的躯壳。
然而，就在这片虚无的深处，一丝极其卑微的、连他自己都鄙夷的侥幸，像沼泽地里最后一个小气泡，顽强地冒了出来。
万一……万一是误会呢？
万一只是关系好的师兄师妹？
万一她只是……一时糊涂？
这念头如此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它驱使着他，从那片象征着安全与隐藏的黑暗里，慢慢地、僵硬地走了出来。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不是由猜疑和想象拼凑，而是由她亲口说出，或者，由他亲眼证实的、最终的答案。
他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缓慢地移动脚步，像一个重病的患者，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周围散步人群的欢声笑语，此刻听起来无比遥远，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
他在一个距离刚才地点不远、相对安静的观景平台边缘停了下来。
这里光线昏暗，足以隐藏他，又能看清前方。
他看到了，沈晚星和陈宇正靠在不远处的栏杆上，似乎在看江上的游船，陈宇的手，依旧自然地搭在她的腰间。
就是这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江水的腥味，冰冷地灌入肺叶。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中刺痛了他的眼睛，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头像，按下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嘟——嘟——”
等待的忙音，在寂静的耳边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一柄沉重的铁锤，敲打在他己然冰封的心上，他能感觉到那冰面在锤击下蔓延开细密的裂纹，寒气从裂缝中嘶嘶地冒出来。
一声，两声……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他固执地，再次按下。
“嘟——嘟——”
这一次，忙音只响了两声，便被突兀地掐断，屏幕显示“对方无应答”。
最后一丝侥幸，在这一声忙音里，碎裂成齑粉，但他仿佛自虐般，又一次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图标。
“嘟——”
这次，忙音只响了一下。
他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而空洞的脸，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坍缩，最终只剩下耳边那令人绝望的忙音，和他自己沉重如风箱的喘息。
不远处，沈晚星感觉到包里手机的持续震动，有些不耐烦地蹙起眉。
她拿出来，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林见清”三个字，以及视频请求的界面，心脏猛地一跳，一丝慌乱迅速掠过眼底。
“怎么了？”陈宇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头轻声问。
“没，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将屏幕按熄，“我室友，可能有什么急事。”
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我去那边接一下，很快回来。”
陈宇体贴地点点头，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沈晚星拿着依旧在震动的手机，快步走到离陈宇十几米远的一盏路灯下，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映入眼帘的，是林见清那张脸。
在手机屏幕惨白的光线下，他脸上清晰的泪痕，和那双空洞、绝望、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让她瞬间怔住。
“喂？怎么了？”她的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我在外面有点事。”
屏幕那端，没有回应。只有他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像濒死的野兽。
她看着他无声流泪的样子，心里那点心虚迅速被一种烦躁和莫名的怒气取代。
他这个样子，让她感到压力，感到窒息，感到一种被无形绳索捆绑的厌烦。
“你说话啊？”她的语气加重了，带着责备，“林见清，你这样很奇怪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
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颤抖的呼吸，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没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只是想看看你。”
他看着她，目光像是要穿透屏幕，将她牢牢刻进灵魂深处。
“想告诉你……”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以后，照顾好自己。”
沈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蹙紧眉头，语气带着一丝慌乱和强装的镇定：“你什么意思？林见清你别这样……你到底在哪？你怎么了？”
他不等她说完，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有痛楚，有绝望，还有一种……让她感到害怕的、彻底的释然。
然后，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将手机摄像头，反转了过来。
屏幕上的画面骤然切换。
不再是林见清流泪的脸，而是……她自己。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她穿着那件藕粉色的连衣裙，拿着手机，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焦急与怒气。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江边栏杆旁，陈宇正转过身，似乎等得有些无聊，开始朝着她这边走来，他的身影，在镜头里清晰无比。
一瞬间，沈晚星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她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脸色在手机屏幕光的映照下，惨白如纸。
他看见了。
他什么都看见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浑身冰冷。
她猛地按掉视频通话，屏幕瞬间变黑，映出她自己惊慌失措、扭曲的脸。
她像被火烧到一样，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慌乱地西下张望，寻找那个可能隐藏在附近黑暗中的身影，目光扫过稀疏的人群，扫过昏暗的角落……
然后，她看到了。
就在马路对面。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他望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一种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遥远的哀伤。
“见清！”
她失声喊了出来，也顾不上身后的陈宇会如何想，本能地就要冲过马路去找他。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羞愧、恐惧、后悔……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然而，就在她抬步的瞬间，林见清动了。
他没有逃，也没有迎上来，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右手。
不是一个挥手，不是一个召唤，只是一个非常轻、非常决绝的，掌心向外的手势。
停止。
就在这一刻，仿佛有无形的墙壁随着他这个手势轰然立起，横亘在两人之间。
那不是一个激烈的、充满恨意的拒绝，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将过去与未来一刀两断的告别。
沈晚星的脚步，就那样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车流在他们之间穿梭不息，明亮的车灯划出一道道短暂而耀眼的光带，像一条流动的、无法逾越的银河。
喇叭声、引擎声、城市的喧嚣……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最终归于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
他们隔着这条喧嚣而冰冷的银河，无声地对望着。
她的目光里，是震惊，是铺天盖地的羞愧，是无声的哀求，是泪水涟涟的慌乱。
他的目光里，是耗尽一切的绝望，是痛到极致的释然，是尘埃落定的平静，是……彻底的告别。
没有言语，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苍白。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这一刻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又如同一个瞬间般短暂。
他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最后的样子，连同这座城市虚假的繁华与真实的残忍，一起刻入骨髓。
然后，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穿透了车流，穿透了夜色，穿透了所有无法挽回的过去。
他放下了那只做出告别手势的手，转过身，没有再回头，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融入了身后更深、更沉的黑暗里。
沈晚星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吞噬了他背影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
她失去了他。
永远地，失去了。
马路对面，空无一人。
只有车流依旧，灯火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条无法逾越的马路，那个终止一切的手势，那次漫长而凝固的隔空对望，成了这场爱情，最后的、沉默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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