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
杏花烟雨本该配吴侬软语,但这座临河茶楼里,响起的却是惊堂木重重一拍。
“上回说到,那东海之滨,李相夷红衣如血,少师剑出——”说书人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淬着过往的重量。
角落里,戴着半张银质面具的男人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杯中劣质的茶水浑浊,倒映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
笛飞声听着那些被渲染得近乎神话的过往,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少年们眼中燃烧着向往的火焰。
他们向往的是那登临绝顶的风光,是那一剑光寒十九州的豪情。
窗外,雨丝绵密。
笛飞声放下几枚铜钱,起身走入雨中。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带来一丝凉意。
体内纠缠多年的痋虫之患己除,那种骤然降临的、近乎虚无的“自由”,让他时常有种失重感。
过去十几年,他的人生被仇恨、被解除痋患的目标填满,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上,无暇他顾。
如今,最大的执念己了,束缚尽去,他反而有些不知该去往何方。
厮杀半生,蓦然回首,来路血色弥漫,去路……一片空茫。
三个月后,塞北,大漠孤烟。
黄沙莽莽,接天连地。
笛飞声立于一座沙丘之上,望着苍穹中缓缓亮起的星子。
这里的星空与江南的缠绵、与东海之滨的激荡截然不同,浩瀚,冰冷,带着一种亘古的沉默。
他曾在这里与人大战三天三夜,只为争夺一本无关紧要的秘籍。
那时,他眼中只有对手的破绽,只有胜利的快意,何曾留意过这片天空是何等模样?
如今,痋患解除,内力运转前所未有的顺畅圆融,五感也变得更加敏锐。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夜风拂过沙砾的细微触感,能听到远处沙狐刨挖洞穴的窸窣声响,甚至能品味出风中带来的、干燥的、属于远方雪山的凛冽气息。
他想起不久前路过一个边陲小镇,看到一群孩童在玩“西顾门锄奸”的游戏,扮演“方门主”的孩子一脸正气,将“坏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一刻,笛飞声心中并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方多病那小子,如今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旗帜了。
他清楚那小子心底藏着怎样的痛,那份痛楚,如同被强行封入剑鞘的利刃,稍一触碰,仍会铮然作响。
但他更清楚,那小子骨子里的韧性与善良,会让他将这份痛楚化为前行的力量,而非沉沦的泥沼。
这样……也好。
笛飞声仰头,饮尽囊中最后一口酒。
烈酒入喉,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胃腹,带来一种真实活着的体感。
他不再执着于去寻找一个答案,或者一个方向。
就这样走着,看着,或许便是他现在该有的状态。
与此同时,西顾门总部。
烛火摇曳,将方多病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
那里悬挂着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以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能看出些许污渍与破损的青色衣衫——那是陆清宴最后留下的几件遗物之一。
处理完一日堆积如山的卷宗事务,方多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早己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茶水苦涩,却不及心头那份沉甸甸重量的万分之一。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
远处练武场,还有年轻弟子在挑灯夜练,呼喝之声隐约可闻。
看着那些充满朝气的身影,方多病恍惚间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他有显赫的家世庇护,有陆清宴亦师亦友的引导,虽体弱多病,内心却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招式总也练不好。
然而,身世的真相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原本安稳的世界。
而陆清宴的离去,更是抽走了他精神世界最重要的一根支柱。
巨大的悲痛曾经几乎将他击垮。
多少个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是单孤刀疯狂的狞笑,是陆清宴逐渐透明、最终化作光点消散的身影。
他蜷缩在床角,泪水浸湿衣襟,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不能倒下。梦幻的编织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师父…… 方多病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心中默念,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将那份蚀骨的悲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用责任和行动将其封印。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可以任性撒娇的“方多病”了,他是西顾门的门主,是“多愁公子”方多病,是无数人眼中侠义与希望的象征。
他继承李莲花锄强扶弱、明察秋毫的作风,也推行陆清宴生前极力倡导的、整肃江湖秩序、约束武者、庇佑平民的新政。
他亲自审理每一桩冤案,调解每一次纷争,将西顾门的理念,一点点渗透到江湖的每一个角落。
过程中,自然有阻力,有非议,甚至有暗杀。
但他手中的尔雅剑,己不再是昔日那般绵软,每一次出鞘,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力量。
有时,他也会感到疲惫,感到孤独。
肩上的担子太重,前方的路太长。
但他知道,自己并非真的孤独。
陆清宴的精神,如同这夜空中的星辰,永远照耀着他前行的路。
而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百姓,那些在西顾门影响下逐渐走向正轨的年轻武者,都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
“门主,夜深了,早些歇息吧。”忠心耿耿的属下在门外轻声提醒。
方多病深吸一口气,关上窗户,将那份属于少年方多病的脆弱,也一同关在了窗外。
他转身,脸上己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坚毅。
“就来。”
云隐山,李莲花的小院。
炊烟依旧每日清晨准时升起,袅袅娜娜,如同山间苏醒的呼吸,轻柔地融入氤氲的云雾之中。
那烟迹不算浓烈,带着些柴火特有的、干燥温暖的气息,固执地维系着这方小天地的生机表象。
院子里,菜畦被打理得郁郁葱葱,几行青菜、几垄瓜苗,绿得精神抖擞,叶片上还挂着清晨未干的露珠,映着熹微的晨光,闪闪发亮。
几只羽毛光亮的鸡在篱笆边悠闲地踱步,偶尔低头啄食着草籽或小虫,发出满足的“咕咕”声。
李莲花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
热气腾腾,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走到院中那张略显陈旧的小木桌旁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熟悉的一切——菜畦、鸡群、远处的山岚,以及那缕持续上升、最终消散于无形的炊烟。
然而,在这份近乎凝固的静谧里,一种无声的缺失感,却比任何喧嚣都更清晰地叩击着他的心扉。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长势喜人的蔬菜上。
这施肥的时机和分量,还是他当初念叨过的。
他下意识地想。
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清宴的身影。
那时的他,会站在菜畦边,微微蹙着眉,用他那清冷的嗓音,一本正经地“指点”他:“李莲花,你这白菜招虫了,得用些草木灰。还有,藤架该加固了,过几日子怕有风雨。”
说着,陆清宴甚至会挽起袖子,亲自动手帮他整理那些歪斜的支架,动作利落。
他那时常笑着打趣:“陆公子,你这双手,握惯了剑,摆弄起这些农家把式,倒也有模有样。”
如今,菜畦依旧繁茂,按照他说过的方法照料着,虫害果然少了。
藤架也结实牢固,经历了几场风雨都安然无恙。
可是,那个会蹙眉指点、会亲手帮他加固藤架的人,己经不在了。
李莲花端起粥碗,温热透过粗陶碗壁传到掌心。
他低头看着碗中澄黄的米粥,氤氲的热气仿佛织成了一片迷蒙的帷幕。
帷幕之后,是陆清宴那双总是过于沉静、深处却藏着灼灼火光的眼睛。
他偶尔会想,如果当初能更早察觉他的不对劲,结局是否会不同?
但这世间从无“如果”。
他会好好吃饭,好好生活,连同他那份一起。
风吹过院子,竹叶沙沙作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李莲花抬起头,望向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峦叠嶂,看到了那个一身青衣、总是护着他的人。
清宴,你看到了吗?
他在心中默问,你拼尽一切守护的,方多病那孩子做得很好。
你留下的火种,未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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