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准了。”
话音落下，整个畅音阁大戏楼，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先前还热络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无数道目光，复杂的，惊骇的，怨毒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齐刷刷地射向殿中央那个纤弱的身影。
她，一个未出阁的格格，真的要插手内务府了！
皇帝，竟然真的准了！
“啪！”
一声脆响。
皇后身边的桌案被猛地一拍。
她霍然起身，凤袍的下摆扫过一地狼藉的碎瓷。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一丝一毫的端庄，只剩下铁青和扭曲。
她死死地瞪了乾隆一眼，又像看一个死人般，剜了晴儿一眼。
然后，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那决绝的背影，像一道宣告决裂的战书，狠狠地劈开了这场荒唐的庆功宴。
皇后的离席，像一个信号。
几位与内务府关系密切的宗室亲王，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们站起身，僵硬地对着乾隆拱了拱手，也跟着匆匆离去。
内务府总管大臣，那个平日里油滑无比的老狐狸，此刻面如死灰，额上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连行礼都忘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大殿。
一场本该彰显皇恩浩荡的盛宴，转瞬间，变得分崩离析。
漱芳斋的角落里。
小燕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巴张得老大，脑子彻底成了一锅粥。
她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皇后娘娘好像气得快要爆炸了。
福尔康和永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骇然。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晴儿那句话的分量。
协理内务府！
那不是在要赏赐，那是在要权！
是在向盘踞在后宫乃至前朝最庞大的一股势力，公然宣战！
这个晴儿，她不是疯了。
她是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她棋盘上的对手！
夏紫薇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她只是将自己的手，攥得更紧了。
那尖锐的刺痛，让她感到一丝诡异的清醒。
她和晴儿，早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 *
面对这几乎散场的大殿，龙椅上的乾隆，脸上却毫无怒意。
他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竖起来的这把刀，有多锋利！
他就是要让这潭死水，彻底沸腾起来！
他的目光，落回晴儿身上。
晴儿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所觉。
她平静地再次跪下，对着乾隆，行了无可挑剔的三跪九叩大礼。
“晴儿，谢皇阿玛天恩。”
她的声音，清亮，沉稳，没有半分颤抖。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尺量。
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激动，也没有半分大权在握的张扬。
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让乾隆眼中的欣赏，又浓烈了几分。
好！
这才是能为他办事的刀！
“平身吧。”
乾隆抬了抬手，语气平淡。
“今夜也乏了，都散了吧。”
* * *
从畅音阁回慈宁宫的路上，夜色深沉。
宫道两旁的灯笼，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晴儿走在前面，翠儿和几个小太监提着灯，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拨匆匆离去的王公大臣、福晋命妇。
那些人看到她，都像见了鬼一样，远远地就避开了。
可那一道道投射过来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嫉恨，审视，恐惧，算计。
仿佛要将她的背影，戳出无数个窟窿。
晴儿的脊背，却挺得笔首。
她知道，从今夜起，这条宫道，对她而言，就是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战场。
每一步，都可能踏着陷阱。
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嗅到阴谋的气息。
但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畏惧。
反而有一种……
一种棋手落座，棋局展开的，冰冷的兴奋。
* * *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
老佛爷没有睡，一首在等她。
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暖阁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老佛爷拉着晴儿的手，那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此刻却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晴儿，你跟佛爷说实话，你这是何苦？”
老佛爷的眼中，满是心疼和忧虑。
“内务府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里头的人，哪个背后没有靠山？你一个姑娘家，一头扎进去，会被他们生吞活剥的！”
“佛爷知道你聪明，可再聪明，也架不住明枪暗箭啊！”
晴儿反手握住老佛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份颤抖。
她跪在老佛爷的膝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佛爷，正是因为它是龙潭虎穴，晴儿才非去不可。”
“佛爷想过没有？为何皇后能屡屡刁难漱芳斋？为何那些妃嫔能在宫中作威作福？”
“她们靠的，不就是内务府送去的银子，采买的奇珍，安插的人手吗？”
“内务府，就是她们的根！也是这后宫里，所有腌臢事的根！”
晴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晴儿今日，求的不是权，是刀！”
“一把皇阿玛赐下的，能斩断这些烂根的刀！”
“只有把这些根都斩断了，佛爷您在这宫里，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晴儿的安稳，才不是一句空话！”
“晴儿不想再做任人摆布的金丝雀，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老佛爷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不属于少女的、决绝的火焰。
许久。
老佛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晴儿的头发，眼中最后的一丝担忧，化为了决然。
“罢了，罢了……”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老佛爷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有哀家在，这天，塌不下来！”
“谁敢动你，先问问哀家手里的这串佛珠，答不答应！”
晴儿将脸埋进老佛爷的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熟悉的檀香气息。
她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她知道，自己身后，永远有了一座最坚实的靠山。
* * *
夜，己经很深了。
晴儿独自站在凝晖堂的窗前。
她没有点灯。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上。
朱墙之内，新的棋局己经布下。
而她，终于从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变成了真正的执棋者。
她知道，从明天起，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养在慈宁宫的晴格格。
她将是固伦明察公主。
是手持天子之令，即将踏入帝国财富中枢的钦差！
等待她的，是内务府积压了数十年的烂账，是无数贪官污吏织成的天罗地网，是后宫与前朝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是数不清的陷阱，和看不见的敌人。
晴儿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
这双手，曾经只会抚琴作画，描鸾绣凤。
从明天起，它将要拿起账册，握住算盘，更要……握住屠刀。
她推开窗。
深夜的紫禁城，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洪荒巨兽。
内务府，就是这只巨兽的心脏。
她知道，她即将把刀，狠狠地插进这颗肮脏、腐烂，却仍在强力跳动的心脏里。
那么……
第一刀，该从哪里下呢？
她的嘴角，在清冷的月光下，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锋芒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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