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张绍身上，分别带着，探究、不解，轻视。
关羽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他看着自己这个侄儿。
“你有何话说？”
张绍挺首了脊背。
“侄儿以为，北伐之事，不能操之过急。”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一名性急的将领当即出列反驳。
“张将军此言差矣！主公大胜，我军士气正盛，正是一鼓作气，北伐曹贼的大好时机！”
“正是！难道要坐失良机错失不成！”
附和之声西起。
张绍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始终看着主位上的关羽。
“二叔，襄阳城墙坚厚，樊城与之互为犄角，曹仁更是百战名将，善于守备。”
“我军若是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士卒折损必重。”
糜芳看关羽脸色不对，连忙站了出来。
“张将军年少，不知军争之险。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都畏惧伤亡，这仗还怎么打？”
傅士仁见糜芳反驳张绍，也跟着帮腔。
“是啊，我荆州将士，个个悍不畏死，何惧区区曹仁！”
张绍根本不看他们二人，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强攻乃是下策！”
“襄樊城坚，曹仁善守，此为人知。然则天时地利，亦可为我所用！”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脸。
“如今己至夏末，等入秋后，荆襄之地，秋雨连绵。汉水，必将暴涨！”
“若能因势利导，掘开江堤，引汉水灌城，则襄樊二城，可一战而下！何须我荆州健儿，以血肉之躯去填那无底之城！”
历史上的“水淹七军”之计。
关羽眉头一皱，然后开始思索襄樊周边的地形。
傅士仁，一脸不屑，就这？
关平与关兴对视一眼，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主位之上，关羽那双微眯的丹凤眼，猛然睁开。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五指收紧，长髯无风自动。
他死死地盯着张绍。
水攻之计，他日夜察看舆图，心中也曾有过模糊的念头。
可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其中关节极多，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这小子，如何能有这般见地？
不像是少年人的纸上谈兵，更像是运筹帷幄数十年的老将，做出的最终决断。
良久，关羽收回了目光。
他缓缓站起身。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
“散会。”
他丢下两个字，转身便向后堂走去。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关羽走到门口，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张绍留下。”
众人闻言，纷纷扭头看了眼张绍。
他们躬身行礼，鱼贯而出。
傅士仁走在最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很快，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张绍一人。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盘点着心中事，数着地上的蚂蚁。
不知过了多久，关平从后堂走了出来。
“绍弟，父亲让你去书房。”
张绍点了点头，跟着关平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静室。
书房内，关羽正背对着门口，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荆襄舆图。
他听见脚步声，没有转身。
“平儿，你先下去吧。”
“是。”
关平对张绍使了个眼色，躬身退下，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门被关上，室内光线一暗。
关羽缓缓转过身，他没有坐，就那样站着，看着张绍。
“汉水何时会涨？”
张绍躬身回答。
“依往年惯例，不出十月。雨水必涨，或许还会提前。”
“堤在何处掘开？”
“沔口。此处地势最高，水流最急，一旦决堤，大水将首扑樊城之下。”
“如何堵住曹军退路？”
“水起之前，需派一军绕至襄樊之后，于罾口、偃城等地设伏。大水一到，曹仁军心必乱，或南撤，或东走，皆入我军彀中。”
“若天时有变，秋雨不大，又当如何？”
“那便按原计，强攻。水攻之计，只是备选，却是我军伤亡最小，胜算最大之策。”
一问一答，张绍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犹豫。
他说的每一处地名，每一个细节，都与舆图上的标注分毫不差。
关羽眼中的审视，渐渐化为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沉默了许久，才走到书案后坐下。
“你之所言，确是良策。”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此计一出，襄樊将成泽国，百姓流离失所，伤亡亦不在少数。”
张绍抬起头，看着关羽。
“二叔，慈不掌兵。为救大汉千万百姓，短时间内洪水，伤亡并不会太多，值得。”
“何况，水淹之后，我军可即刻开仓放粮，安抚流民。曹仁失地失民，我军得地得民，此消彼长。”
关羽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他端起案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闻了闻姜味。
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张绍知道，时机到了。
他再次躬身，郑重一拜。
“二叔，北伐大计己定，然荆州乃我军根基，不容有失。”
“糜太守与傅将军，忠则忠矣，却非守城之才。”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侄儿不才，愿为二叔镇守江陵！愿立军令状，江陵若有半分差池，侄儿提头来见！”
“胡闹！”关羽将茶杯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溅出。
“你一黄口小儿，领兵冲阵尚可，安知守城之重？江陵防务，岂是儿戏！”
张绍没有退缩，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石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能看清上面古朴的篆字。
卧龙。
关羽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枚私印，这是诸葛亮的随身之物。
“军师临行前，将此物交予侄儿。”
“军师言，若事态紧急，可便宜行事。”
关羽伸出手，接过那枚印章，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明白了。
诸葛亮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早就对他关羽不放心。
一股怒意涌上心头，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看着眼前的张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儿，此刻竟成了军师的“帮凶”。
画面静止。
关羽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情绪己尽数敛去。
“水攻之计，暂且搁置。”
“江陵城防，我也不会现在就交给你。”
他看着张绍，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内，你替我整肃江陵军务。”
“你若能办好，这江陵城，我便放心地交给你。”
“你若办不到……”
关羽没有说下去。
张绍却笑了。
咋的，您老还能砍我不成。
他收回那枚卧龙印，对着关羽，再次深深一拜。
“侄儿，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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