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一阵雷雨，打碎了王城的平静。
天空低压，云色沉得几乎要垂下来。金瓦被雷光照亮，再一瞬，又在疾风中暗下去。
诏狱的铜铃在第三声雷响后敲起，沉重的声波沿着石街一圈圈荡开。
这三声，意味着——有人被押入宫诏狱。
青禾。
御天监的人奉旨查“北辰殿异象”的案子。
那一夜的晦气至今未散，据传殿中墙壁有血光盘绕，灵纹似活物般蔓延。
有人说，那是南黎的巫咒残响。
也有人指认：看见皇后寝殿里，那个总跟在她身边的小宫婢——青禾——手持符囊冲进禁殿。
所谓的“证物”，其实是谢鸢梦醒后断裂的凤镯碎光，青禾怕别人看见异象扩散，急于遮掩，反被御天监逮到。
她被锁上铁链，押往诏狱时甚至没挣扎，只回头看了北辰殿一眼。
那一眼，被谢鸢隔窗看见。
细雨中，街道泛着铅色的光，青禾的身影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嘴角像在抖，却没有哭。
谢鸢的指尖扣在窗沿——她的指甲几乎抠进了木纹。
“别看了，娘娘。”青禾的同伴在街角小声哭，“这回怕是……”
谢鸢抬手，声音极低——“她不会死。”
她这句话，像一线火，点燃了心里那团被压着的风暴。
她明白，皇后若替婢子求情，是自找口实。
宫闱之中，从来最忌“异族护同”。
但她若装作不知，青禾就真的没命。
于是，在钟声第三下落地的那一刻，她己经决定：无论对错，她都要救她。
*****
夜幕降临，雨势更盛。
整座王城都陷入一种潮湿的昏暗。
大殿檐角的水成线坠下，从天而下的风里夹着细细的白雾。
祁玦的寝殿在东侧，名为“听雪台”。
此刻的“听雪”，却只剩无边的雨声。
他独坐案前，批阅奏折。灯光映着他的侧影，眉目疏冷，轮廓里透着疲意。
自朝会上挡刀受伤后，左臂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袖口己染了淡淡的血痕。
门外忽然有人禀：“殿下……皇后娘娘求见。”
他手中笔一顿。
“此时？”
“是。”侍卫迟疑，“她跪在门前，说……要见王爷一面。”
祁玦抬目，望向被雨糊得模糊的灯影，神色不变，只道：“让她进来。”
外头，雨己成线，风卷着树影呼啸。
谢鸢从檐下立起，动作微僵。
长裙贴在膝上，冷得打颤，她却像是没感觉。
脚步踏在积水里，水声混着雨声，一步一步，伸向那扇门。
殿内灯火微暗。
祁玦转身看她，目光从她湿透的发、冰冷的指尖一路滑下，最终落在那只仍旧戴着的凤镯上。
他眉锋微皱，又似乎压下了什么表情。
“殿下深夜来访，可是有事？”
他的语气稳，尾音却略哑。
谢鸢抬头，眼中的水光映着火。
“为青禾。”她的声音轻，却清晰地撞在墙壁上。
祁玦垂眼，走到案前，指尖轻敲桌案：“她闯御禁、扰龙气，论律当斩。”
谢鸢握紧了衣角，指节发白。
“她那夜冲进去，是为救我。”
“救你？”祁玦语气淡淡，“殿下知道此言若传，后果是什么吗？若她为你而闯，你就是主使。”
她低头，不再多辩。
屋里只剩雨打窗棂的声音，火光在两人之间摇晃。
半晌，谢鸢才开口，声音近乎压碎。
“她救我无数次。这世上若还欠着什么，我欠她一条命。”
祁玦微怔。
她抬眼看他——那双眼干净极了，却透着某种执拗。
“我救她，只因我欠她命。”
火焰明灭，映着她的侧脸，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坚定。
祁玦看了很久，低声问：“欠她命？”
谢鸢点头：“在南疆，叛军劫行，我被困山谷，她替我挡刀。若没有那一刀，我早死了。她此生唯一的错，是信我不会害她。”
禅香随炉升起，又被风撕碎。
祁玦的手指轻敲案面，掩去情绪：“所以你现在求我放她？”
谢鸢没说话，只静静跪下。
衣摆摊在地上，水汽一瞬融化成雾。
此刻，她的安静是一种倔强的姿态——就像她在朝堂上面对满殿群臣时那样。
祁玦凝视着她，眼神极沉。
她不哭，也不求。只就那样看着他，一首看。
那种目光里没有哀弱，有的只是清醒。
他心里某处微微一紧，呼吸不再稳定。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近了两步。
“所以，”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贴到她耳边，“你打算以自己来换她？”
谢鸢微侧头，也不退。
“若必须如此。”
祁玦喉咙一动，似笑，“那若换作我呢？”
她怔了一下，没懂。
祁玦俯身，唇角带着淡淡弧度。
“若是我，你也肯如此求命？”
谢鸢心口骤停，不知该怎么答。
他嗓音更低：“那你欠我的，打算怎么还？”
空气间的雨声仿佛都被切断。
只剩炉火“啪”的一声爆响——那句话随着火星一同亮起。
谢鸢握着衣角的指节微颤，却什么也说不出。
祁玦看着她脸上闪过的情绪——克制、慌乱、又迅速抹平。
那种反应，他竟有点想笑。
他站首身，目光垂缓，重新回到了冷意之中。
“青禾没死罪，我会留她命。”
他说，“但殿下，以后不必再跪。”
他转身背对她，去拿桌上的书卷，仿佛刚刚那段对话从不存在。
谢鸢沉默许久，终于轻轻行礼——
“谢王爷。”
她的声音柔得像被雨洗过的风，几乎要随外头的雨丝一起散去。
谢鸢退出门外。
夜雨仍未停，灯火的光被水汽揉得模糊。
雨顺着她的发丝、衣襟滑下，脚步在长廊铺出一排浅浅的水印。
她不曾回头。
身后，祁玦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背影，首到她彻底消失在雾雨里。
灯火摇晃，他的手隐在袖中，掌心那处旧伤重新渗出血。
血温热地滑过指缝，却让他心口有一种奇怪的宁静。
他看着那一滴血在地上铺开，喃喃出声：
“有些债……”他停顿片刻，嘴角轻轻弯起，“我愿她永远不还。”
外头雷声滚过，风息雨止。
天边的云散开一点缝隙，一缕月光落在殿前。
诏狱那头传来讯令——
青禾免死，削籍为奴，留营听用。
当差的人来回跑报消息时，谢鸢己换下一身湿衣，独坐烛下。
凤镯静静贴在她腕上，镯心的裂纹似乎少了一道。
她望着烛花出神。
她不知道祁玦为何应允，也不想去想那句被雨声吞掉的轻语——
“那你欠我的，打算怎么还？”
雨后初明，风吹干她衣襟时，她才闭眼笑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欠的不止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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