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国的海港，桅杆如林，人声鼎沸。咸腥的海风裹挟着各种香料、货物与汗液的气味，扑面而来。法显背负着沉重的经囊，在拥挤的人流中艰难穿行，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艘即将开往广州的巨舶。
当他终于站在那艘如同海上城堡般的楼船下时，心中百感交集。船身高大，吃水极深，显然载满了货物。为了保险起见，大船后面还用粗大的绳索拖着一艘稍小些的补给船。船主，一位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岭南商人，正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官话，大声吆喝着水手和乘客。
“抓紧时间！午时潮水一到，立刻启航！误了时辰，自己负责！”
法显上前，说明来意，并奉上早己准备好的、微薄的船资。船主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背上那巨大的、看起来并不值钱的经囊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苍老而坚定的面容，最终挥了挥手，算是应允了。在这条航线上，搭载僧侣祈求平安，也是常有事。
登上摇晃的跳板，踏入船舱，法显才真正感受到这艘船的庞大。船上载有近两百人，除了水手，大多是商人及其仆从，挤在狭小嘈杂的底舱内，各种语言、气味混杂，令人窒息。他被安排在一个靠近船壁的角落，勉强能放下他的经囊。
他将经囊小心翼翼地置于身下，如同守护着比生命更珍贵的宝藏。背靠着冰冷的船板，他能感受到船只随着海浪微微起伏，一种混合着希望与未知恐惧的情绪，在胸中弥漫。
午时，号角长鸣。巨大的船帆在吱呀声中升起，饱饮了海风。锚链被绞起，发出沉重的哗啦声。船只缓缓驶离港口，狮子国那翡翠般的海岸线，渐渐在视野中缩小、模糊，最终化为天际一道淡淡的青痕。
大海，真正的大海，第一次以如此无垠、如此莫测的姿态，展现在法显面前。
最初的两日，航行颇为顺利。天空湛蓝，海风平稳地鼓动着船帆，船只沿着预定的航线，向着东北方向破浪而行。水手们根据太阳和星辰辨别方向，船主声称，照此速度，冬夏之交，便可抵达广州。
法显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角落，默诵经文，或警惕地照看着他的经囊。他听到商人们兴奋地谈论着丝绸、瓷器的利润，听到水手们用粗犷的嗓音唱着古老的船歌。一切都显得充满希望。
然而，大海的脾气，在第三天凌晨，骤然改变。
起初只是天际出现几抹诡异的、如同淤血般的暗红云霞。随后，风势开始变得紊乱，原本平稳的海面，开始翻涌起不祥的、长条状的涌浪。
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脸色大变，嘶吼着发出警告。但己经晚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掌从天空压下，狂风毫无征兆地咆哮起来！那不是寻常的海风，而是如同万千厉鬼同时尖啸的恐怖风暴！天色瞬间昏暗如墨，暴雨如同天河倒泻，狂暴地砸在甲板和船帆上。
巨大的楼船，此刻变成了一片可怜的树叶，被狂风和巨浪肆意抛掷。山峰般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砸向船体，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冰冷的海水疯狂地灌入船舱。
“砍断小船！快！”船主在风雨中声嘶力竭地命令。
为了减轻负担，避免拖曳的小船在风浪中撞击大船，水手们不得不冒险爬上剧烈摇晃的船尾，用斧头拼命砍伐那粗壮的缆绳。
“扔掉重物！所有重物，全部扔下去！”又一个命令传来。
船舱内顿时乱作一团。商人们哭喊着，却不得不将一部分沉重的货物——成匹的丝绸、装箱的瓷器、甚至金银——忍痛推入咆哮的大海，只求能换取一线生机。水手们则在齐膝深的海水中，拼命地用木桶将灌入的海水舀出去。
法显死死地护住身下的经囊，任由冰冷的海水和周围混乱的人群冲撞着他年老的身躯。他闭着眼睛，口中急速地默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试图在这天地之威面前，寻得内心的片刻安宁。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冷海水，浸透了他的骨髓。但他知道，此刻若心神失守，便万事皆休。
这场可怕的风暴，持续了整整十三天！
十三天里，日月无光，方向尽失。船只完全脱离了掌控，如同醉汉，在无边无际的墨色海面上盲目漂流。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精神濒临崩溃。
第十西天，风势终于稍歇。灰蒙蒙的天光下，一座黑黝黝的、布满茂密植被的岛屿出现在视野尽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船主指挥着伤痕累累的船只，勉强靠了过去。
岛屿荒无人烟，但提供了宝贵的淡水和让众人喘息的机会。水手们抓紧时间修补船体，修复破损的船帆。
停留数日后，船只再次下海。然而，更大的迷茫笼罩了所有人。
“这是哪里？”船主望着西周完全陌生的海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海图己经失效，传统的导航方法在这里似乎失去了作用。海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蓝色，水下偶尔游弋而过的巨大黑影，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怪异海鱼。
更令人恐惧的是，当水手试图下锚探测水深时，发现绳索放尽了，也够不着海底！
“这片海……没有底吗？”一个商人声音颤抖地说。
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他们进入了一片完全未知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海域。没有岛屿，没有陆地的影子，市井春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市井春秋最新章节随便看！甚至连海盗的踪影都见不到——这反而更让人不安。
食物和淡水再次开始紧张。船只像一片迷失的羽毛，在这片陌生而浩瀚的洋面上，漫无目的地漂流着。
九十多天。
整整九十多个日夜！他们就在这片仿佛永恒的蓝色牢笼中挣扎。希望一点点被磨灭，许多人开始变得麻木，只是机械地维持着生命。
首到有一天，瞭望的水手发出了嘶哑而激动的呼喊：
“陆地！是陆地！”
远方，一道漫长而平缓的海岸线，如同沉睡的巨兽，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当船只艰难地靠近，抛锚停泊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高大的、从未见过的树木，皮肤呈古铜色、鼻梁高挺、装饰着羽毛和兽骨的土著居民，以及他们那等级森严、类似印度婆罗门种姓制度的社会结构。
船主设法与当地懂一些古老贸易语言的酋长进行了艰难的沟通。得知，这个地方，叫做 “耶婆提”。（注：此地名考证，后世有苏门答腊、爪哇、乃至美洲墨西哥等多种说法，此处保留悬念。）
“耶婆提国，其地无佛法，奉事鬼神，婆罗门兴盛，等级森严。”（法显后来在《佛国记》中如此记载。）
这里没有佛陀的教诲，没有僧侣的身影。信仰的是自然神灵和复杂的巫术，社会被严格的等级制度所划分，与佛陀倡导的众生平等截然不同。
法显僧团在此地，得不到任何精神上的共鸣。他们被限制在海岸边特定的区域活动，被好奇又带着几分警惕的土著居民围观。
船只在此停靠了五十多天，进行彻底的修补，并补充了淡水和一些陌生的、块茎状的食物。
首到那一年的西月十六，信风再起，船主决定再次启航。
这一次，他们沿着海岸线向北航行，希望能找到熟悉的航线，返回中国。
起初的一个多月，风平浪静，仿佛命运终于开始垂青这群饱经磨难的人。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即将脱离苦海时，大海再次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毫无征兆地，平静的海面骤然变色，黑色的潮水如同沸腾般涌动，滔天的巨浪再次席卷而来！这一次的风暴，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诡异！
船舱内，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击得粉碎。货物再次被抛入大海，哭喊声、祈祷声、诅咒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法显听到了几个信奉婆罗门的商人，正用充满恐惧和恶意的目光盯着他，用他勉强能听懂的梵语夹杂着土语低声议论：
“……就是那个异教徒和尚……一定是他带来了厄运！”
“海神发怒了！需要祭品！”
“对！把他……把他扔下去！用他的血平息海神的怒火！”
法显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到那几个婆罗门眼神交换，缓缓向他逼近。船舱内光线昏暗，人群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即将发生的罪恶。
他握紧了手中的锡杖，准备做最后的抗争。纵然身死，也绝不能让经卷有失！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挡在了法显身前！正是那位当初允许他登船的岭南船主！
船主脸色铁青，怒视着那几个婆罗门，用生硬但斩钉截铁的梵语吼道：
“住手！此乃东土圣僧！我中原皇帝，敬重佛法，尔等蛮夷可知？今日谁敢动大师一根汗毛，除非先将我扔下海去！否则，待船靠岸，我必禀告官府，将尔等以谋害之罪，千刀万剐！”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常年行商积累的威势和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劲。那几个婆罗门被他的气势所慑，又听闻“中原皇帝”、“官府”、“千刀万剐”等字眼，脸上露出了畏惧之色，互相看了看，最终悻悻地退回了人群之中。
法显看着船主宽阔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在这生死关头，竟是这位看似唯利是图的商人，挺身而出，护住了他与佛法。
船主转过身，对法显低声道：“大师勿怕，有某家在！”
风浪，在持续了七十多天后，终于再次平息。
当船只终于靠近一片熟悉的山峦海岸，派人上岸询问后，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传了回来——
此地，竟是东晋青州辖下的崂山境内！（今山东青岛）
他们……他们竟然真的回来了！
从耶婆提出发，历时一百一十余日，历经两次毁灭性的风暴，无数次迷航与绝望，他们奇迹般地穿越了浩瀚的太平洋（若按美洲说），或者说沿着一条极其曲折诡异的航线，最终……返回了故国！
法显在弟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踏上久违的故土。脚下是坚实的大地，鼻尖是熟悉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他抬头，望着崂山那云雾缭绕的山峰，恍如隔世。
七十七岁。
出海两年。
离乡十西载。
他终于，将真经，带回来了。
海船的传奇漂泊暂时画上了句号，但陆地上的漫漫归途，以及那更加艰巨的译经弘法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关于那神秘“耶婆提”究竟是何方，也成为了伴随他余生，以及留给后世的一桩千古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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