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物研究所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几乎要将那盏昏黄的电灯也一并吞噬。陈尔俊教授面前的烟灰缸里,己经堆满了烟蒂。他手边摊开着两本泛黄、脆弱的线装书影印本——《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墙壁上,临时悬挂着刚刚冲洗出来的、二号洞窟壁画的照片。那个猴面人身的行者,在黑白影像中依然轮廓清晰,那双被画笔勾勒得极为传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相纸,正与千年之后的探寻者对望。
“时空穿越?绝无可能。”陈尔俊掐灭了又一个烟头,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却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冷静,“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吴承恩不是凭空创造了孙悟空。他笔下的神魔,有着一个,或者多个,来自历史尘埃深处的原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两部至关重要的原始文献上。这两本书,一本是玄奘亲述的西行见闻,堪称地理志与风土志;另一本则是弟子所写的传记,记录了他更为私人的经历与心路历程。它们如同两把钥匙,或许能打开那扇通往真相的大门。
“我们必须假设,”陈尔俊对围坐在旁边的几位核心队员说,“壁画描绘的,是某个真实发生过,或在当时广为流传的场景。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两部最接近玄奘时代的记载里,找到能与壁画内容相互印证的人与事。”
考古队的工作重心,暂时从玉林窟的野外清理,转移到了研究所内的故纸堆中。他们分工合作,逐字逐句地研读着那些用优美文言写就的文本,试图从字里行间,剥离出被神话包裹的史实内核。
数日之后,一段隐藏在《三藏法师传》中,并不十分起眼的记载,如同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时有胡人,名石槃陀(“槃”同“盘”),请受戒,乃为授五戒……胡人甚喜,辞还,少时赍饼果更来。法师见其明健,貌又恭肃,遂告以求法之事,胡人许诺,言送师过五烽……”
“石槃陀……胡人……貌又恭肃……”陈尔俊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神越来越亮,“一个来自西域的胡人,主动请求玄奘为他受戒,并且承诺护送他穿越‘五烽’……”
“五烽!”小李立刻反应过来,“教授,就是我们之前推断的,玉门关外那五座控制水源的烽火台?”
“不错!”陈尔俊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幅手绘的河西走廊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瓜州(今甘肃瓜州县)以北、玉门关外的广袤区域,“莫贺延碛,八百里流沙,五烽如锁,扼守要道!这个石槃陀,承诺要送玄奘过的,就是这片死亡之海!”
线索,似乎开始连接起来了。
但石槃陀,与壁画上那猴脸人身的形象,又有何关联?文献中仅用“明健,貌又恭肃”来形容,远远不够。
“记载太简略了。”一位队员皱眉道,“‘貌又恭肃’,听起来甚至是个正面描述,跟‘猴相’实在相去甚远。”
陈尔俊沉吟片刻,缓缓道:“史笔严谨,尤其是弟子为师父作传,多有避讳与美化。且古人用词精炼,‘貌恭肃’可能指其态度恭敬严肃,未必是容貌描写。而‘明健’二字,形容其精明强健,一个常年奔波于丝路的胡商,身手矫健、动作灵敏,给人以‘猴精’般的印象,并非不可能。”
他顿了顿,指向壁画照片:“你们看,这壁画上的猴行者,虽然面相是猴,但其姿态,躬身牵马,对身后的玄奘表现出引导与护卫之姿,不也正是‘恭肃’的一种表现吗?民间的画师,或许将这种外貌特征与行为神态,进行了夸张和神化,最终形成了我们看到的形象。”
这个解释,让众人陷入了思考。历史的真实与民间的演绎,往往就是这样相互纠缠,真实的骨架外,会生长出传奇的血肉。
“那么,玄奘法师,又为何要如此冒险,选择偷渡出境呢?”小李提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在《西游记》里,他可是大唐皇帝的御弟,手持通关文牒,风光无限啊。”
这个问题,将考古队的探寻,引向了玄奘西行起点的那段岁月。陈尔俊重新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敲打着《三藏法师传》的书页,开始重构那段被小说光环所掩盖的、充满艰辛与决绝的真实历史。
时间的指针,倒转回大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秋日的长安城,并未往日的繁华与安定。一场罕见的霜灾与饥荒席卷了关中大地,粮食短缺,民心惶惶。更让朝廷忧惧的是,北方强大的东突厥汗国,其铁骑正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战云密布。
为了缓解京城的压力,也为了一旦战事爆发减少损失,唐太宗李世民下了一道堪称无奈的命令:打开城门,允许百姓自行出城逃荒,前往收成较好的地区就食。
一时间,长安各门,涌出了无数扶老携幼、背负行囊的逃难人群。悲泣声、车轮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流离图。
在这股灰暗的人流中,有一个身影,显得格外不同。
他是一位年轻的僧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姿挺拔,面容清癯,一双眼睛格外澄澈明亮,仿佛蕴含着超越年龄的智慧与坚定。他身着一袭略显陈旧的赤色袈裟,背负着简单的行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沉甸甸的经书和笔墨。
他,就是玄奘。此时的他,并非什么御赐的“三藏法师”,更不是皇帝的“结义兄弟”。他只是一个对佛法真理怀有无限渴求,却因国内经典不全、诸师解说歧异而深感困惑的普通僧人。
他西行的目的,纯粹而执着——前往佛教的发源地,天竺(印度)的那烂陀寺,求取《瑜伽师地论》等根本经典,以解心中之惑,以正东土佛法。
然而,西行之路,何其艰难。且不说万里之遥的险山恶水,单是这第一关——“出国”,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时的大唐立国未久,西北边境局势紧张,突厥势力时威胁丝路。朝廷出于安全考虑,实行严格的关禁政策,严禁百姓私自越境。玄奘曾数次上书朝廷,请求颁发“过所”(即通关文牒),但每一次请求,都如同石沉大海,被无情地驳回。
机会,就在这混乱的逃荒潮中,悄然降临。
玄奘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混在庞大的逃荒队伍中,他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长安,避开官府的盘查。至于出了长安之后怎么办,玉门关如何过,西域如何行,他都无法细想,或者说,他不愿去细想。
“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
这是他在佛前立下的宏愿。此刻,这愿望化为了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将自己从一位持戒精严的僧人,瞬间变成了一个知法犯法的“偷渡客”。
离开长安,他一路西行,第一站便是河西重镇——凉州(今甘肃武威)。
此时的凉州,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南有吐蕃觊觎,北有突厥窥伺,是名副其实的战争前线。城防严密,盘查森严,没有通关文牒,任何人不得西行。
玄奘被困在了凉州。
他没有急躁,更没有退缩。既然无法通过,他便利用自己的学识和声望,在凉州城内开坛讲经。他精深的佛学修养和超凡的辩才,很快就吸引了大量的信众,其中不乏往来于丝路的西域胡商。
这些胡商,成为了玄奘了解西域情况的重要渠道,也无意中,成为了他“名声”的传播者。他们被这位年轻僧人的风采所折服,将“中国有一位玄奘法师,佛法高深,欲往天竺取经”的消息,随着商队,带向了西域各国。
然而,福兮祸所伏。这远播的声名,也很快传到了凉州都督李大亮的耳中。
李都督闻听此事,大吃一惊。一个没有通关文牒的僧人,竟敢图谋出关?这在当时是重罪!他立刻下令:“严查玄奘僧人,一旦找到,立即遣返长安!”
抓捕的风声,悄然传到了玄奘耳中。
危急关头,凉州当地一位虔诚的佛教官员暗中报信,并协助玄奘,在官差到来之前,连夜逃离了凉州城。
接下来的路途,玄奘只能昼伏夜出,避开官道,沿着偏僻小径,向着下一个关键节点——瓜州(今甘肃安西县锁阳城)潜行。
而就在玄奘历尽艰辛抵达瓜州,以为可以稍作喘息之际,一场更大的危机,正悄然降临。从凉州发出的,写着玄奘体貌特征、要求沿途州县缉拿并遣返的“海捕文书”,己经以更快的速度,递送到了瓜州刺史的手中。
历史的画卷,在考古队员们的研读与推理中,缓缓展开。那个在壁画上面容沉静的取经僧,在真实的历史上,其旅途的开端,竟是如此的仓皇、窘迫,充满了无法预知的危险。
陈尔俊合上了面前的《三藏法师传》,目光再次投向壁画上那个猴脸行者。
“如果石槃陀就是这壁画中行者的原型,那么,他应该很快就要登场了。就在瓜州,就在玄奘陷入绝境之时。”
研究所的窗外,天色己近黎明。戈壁滩的尽头,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发现,如同这即将到来的晨光,虽然微弱,却己清晰可见。而那个名为石槃陀的胡人,即将从历史的尘埃中走出,牵着他的马,走向玄奘,也走向一个永恒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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