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秣建国的改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中亚。玄奘的名声,不再仅仅是一位求法高僧,更被传颂为一位能以无上智慧折服外道、令佛光重耀的“大乘天”行者。他率领着队伍,离开了这座重归佛陀怀抱的城市,继续向南,进入了今天的阿富汗境内。
接下来的路途,依然是艰苦卓绝。他们再次翻越了比凌山更为雄伟、被称为“大雪山”的兴都库什山脉。风雪、险隘、高原反应,又一次考验着这支队伍的极限。当队伍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下雪山,眼前豁然开朗——肥沃的印度河平原展现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与西域戈壁截然不同的湿热气息。
佛国印度,终于到了。
此时,距离玄奘离开长安,己经过去了将近西年的时光。他从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僧人,变成了一个年近三十、饱经风霜的行者。沿着印度河支流,他们一路向东,朝着那片所有佛弟子心中的圣地——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前行。
“然而,就在这佛光普照之地,就在即将抵达目的地之前,玄奘遭遇了他西行路上最为诡异、也最令人心悸的一次劫难。”陈尔俊教授的声音在研究所里显得格外凝重,他将《大唐西域记》和《三藏法师传》中关于这段的记载,缓缓推到众人面前。
恒河,印度教的圣河,在晨曦的薄雾中如同一条金色的巨带,蜿蜒流淌。玄奘与弟子们,跟随着商队的脚步,来到了恒河岸边的一处渡口,准备乘船渡河,前往对岸的阿耶穆佉国。
河岸边的树林茂密而幽深,弥漫着一种神秘而原始的气息。就在他们等待渡船的时候,突然,从树林中冲出了数十条黑影!他们手持弯刀、长矛,脸上涂抹着赭石色的颜料,眼神狂野,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哨,瞬间就将玄奘一行与商队冲散、包围!
这是一伙盘踞在此的强盗。
商队的人们惊恐万分,纷纷跪地求饶,献上财物。强盗们得意地搜刮着金币、丝绸和香料。然而,当他们看到被弟子们护在中间的玄奘时,动作却停了下来。
为首的强盗头目,一个身材高大、戴着兽骨项链的壮汉,绕着玄奘走了两圈,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上下打量着玄奘。玄奘面容端正,气质清雅超凡,虽然历经风霜,却依然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庄严宝相。
强盗头目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他用一种混杂着当地土语和梵语的话对同伙们喊道:
“兄弟们!看这个比丘!他容貌端严,骨相清奇,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我们一首找不到合适的祭品献给女神,今天,女神终于将她心仪的祭品,送到我们面前了!”
原来,这伙强盗并非普通的劫匪,他们是一群信奉“突迦女神”(Durga,难近母,雪山女神的一种化身)的婆罗门外道。突迦女神在印度教神话中是力量与降魔的象征,但也因其嗜血的一面而闻名。这群强盗坚信,在春秋两季,必须用容貌俊美、气质非凡的年轻男子作为活祭,投入恒河,才能取悦女神,获得她的庇佑和力量。
而玄奘,在他们眼中,无疑是女神最完美的祭品。
玄奘的弟子们听懂了几句,顿时面如土色,想要拼死护师。商队的人则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
强盗们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弟子,用绳索将玄奘捆绑起来。他们剥去了他的袈裟,只留下一件内衬的单衣,然后将他推搡到河边一处用石头垒砌的简陋祭坛上。
祭坛高出河面,下面就是浑浊而湍急的恒河水。强盗们开始在祭坛周围点燃篝火,摆放各种奇怪的祭品,口中念念有词,跳起了充满野性的舞蹈。那个头目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走向被按在祭坛中央的玄奘。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这一次,没有王祥那样的信佛校尉,也没有麹文泰那样可以理喻的国王。他面对的,是一群被狂热信仰支配、无法用常理沟通的野蛮人。
弟子们的哭喊声,强盗们的狂笑声,恒河水的奔流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玄奘,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辩解或哀求都是徒劳的。他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杂念,全部摒弃。他的心神,沉入了一片绝对的宁静之中。
他开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无比清晰地默诵那部由西川病僧所授、伴随他走过无数险境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经文的力量,如同清凉的甘露,洗涤着他内心的最后一丝惊惧。他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这具被捆绑的躯壳,升腾到一个更高的维度,观照着下方这荒诞而危险的一幕。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看到那些狂热的强盗,看到奔流的恒河,看到这一切都如同梦幻泡影,本质是“空”。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进入了甚深的禅定。外界的喧嚣,似乎离他远去。
祭坛下,强盗头目己经举起了弯刀,准备进行那最后的、血腥的仪式。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原本还算平静的恒河,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股诡异的狂风从河心卷起,如同无形的巨掌,猛地拍向河岸!
“轰隆!”
停靠在岸边、载满了强盗们刚刚抢来财物的几艘渡船,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恶浪瞬间掀翻!金银珠宝、丝绸香料,顷刻间被浑浊的河水吞没!
几乎在同一时间,岸边上几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婆罗双树,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粗壮的树干竟被狂风拦腰吹断,轰然倒塌,险些砸中那些正在跳舞的强盗!
天空瞬间阴暗下来,飞沙走石,仿佛世界末日降临。
这骤然而至的天变,让所有强盗都惊呆了。他们的狂笑和舞蹈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和慌乱。
“是女神!女神发怒了!”一个强盗指着祭坛上依旧闭目端坐、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光晕的玄奘,惊恐地大叫,“我们抓错了人!这个比丘不是祭品,他是女神庇护的圣者!我们触怒了神灵!”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强盗中蔓延。他们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正是因为他们亵渎了这位神圣的僧人所招致的神罚!
强盗头目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脸色煞白,连滚爬爬地冲到祭坛边,颤抖着为玄奘解开绳索,口中不住地哀求饶命。
其他的强盗也纷纷跪倒在地,向着玄奘不住地磕头。
风暴,在玄奘身上的绳索被解开的那一刻,奇迹般地停息了。恒河恢复了流淌,天空也重新放晴,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强盗们不仅释放了玄奘,还将抢来的所有财物(包括商队的)悉数归还,并恭恭敬敬地将玄奘的行李袈裟奉还。最后,他们在玄奘面前长跪不起,请求这位能引动天地之威的圣者,为他们受戒,皈依佛门。
玄奘看着这群前一刻还凶神恶煞、此刻却惶恐如羔羊的强盗,心中没有仇恨,只有慈悲。他依言为他们传授了五戒。
当戒律授完,恒河的水流,也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这段记载,看似充满了神异色彩,”陈尔俊教授环视着被故事深深吸引的队员们,分析道,“我们可以用现代科学的眼光去解释,或许那只是一场巧合的、突如其来的极端天气现象。但是,在玄奘和那些强盗,以及记录此事的弟子们看来,这无疑是一次佛法的胜利,是《心经》力量的无上显现。”
“更重要的是,”他话锋一转,“这个故事,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印度复杂的宗教生态。佛教并非一家独大,各种婆罗门教派、外道信仰林立,彼此之间的竞争和冲突异常激烈。玄奘此行,不仅是求学,更是在这种复杂的宗教环境中,为佛法开辟道路。”
“而这部《般若心经》,”陈尔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文献中关于此事的记录,“它所倡导的‘缘起性空’的智慧,帮助玄奘在生死关头,超越了对肉身的执着和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真正的‘心无挂碍,无有恐怖’的境界。这种内在的精神力量,或许才是他能屡次化险为夷的根本原因。”
研究所里一片寂静,众人仿佛都随着玄奘的经历,在恒河畔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那么,经历了这场恒河风波,玄奘法师,终于可以安心前往那烂陀寺了吧?”小李长舒一口气问道。
陈尔俊教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又充满期待的神情。
“是的,所有的磨难、所有的考验,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铺垫。接下来,我们将跟随他的脚步,进入那座当时世界上最高的佛教学府——那烂陀寺。一位来自东土的游学僧,将如何在这佛国的心脏,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风暴?”
真正的求法之路,即将抵达它光辉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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