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咖啡馆里，时间仿佛被粘稠而温暖的空气所阻滞，流淌得异常缓慢。轻柔的、带着一丝慵懒哀伤的爵士乐依旧在隐蔽的音响系统中低回，吧台后，咖啡机不时发出规律的蒸汽嘶鸣声，如同这个空间的机械肺叶在呼吸。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被高温萃取后释放出的、带着焦糖和坚果气息的醇厚香气，这是一种能抚慰绝大多数都市灵魂的味道。周围零星散落着几位顾客，或低头专注于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微光，或与同伴低声交换着日常的絮语，一切都充满了安稳、琐碎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构成一幅都市黄昏后惯常的宁静画卷。
然而，这触手可及的寻常温暖与近乎麻痹的平静，却与林薇和陈序所置身其中的、那个冰冷、尖锐而残酷的现实，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尖锐对立。仿佛有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屏障，将他们两人从这温暖的背景中单独切割、剥离出来，囚禁在一个由基因密码、概率模型和死亡倒计时构成的、绝对孤立的透明囚笼之中。
林薇的目光，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般艰难，终于从平板屏幕上那个如同恶魔心跳般、持续跳动的猩红倒计时——【41:14:18】——上移开，缓缓地、沉重地移到陈序的脸上。他依旧是那副样子，冷静得近乎冷漠，像一台经历了超负荷运算后、内部元件濒临烧毁却仍在强行维持最低功耗运行的精密仪器，所有的情感波动、所有的生理需求，似乎都被压缩、冻结到了极致，只为了维系那最后的核心运算功能。但此刻，林薇却仿佛能穿透那层由理性与数据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壳，隐约感受到其下汹涌的、如同被困在透明玻璃箱中般的窒息感，与一种明知死期临近、清晰可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沙漏无情流逝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挣扎。
她深深地、几乎是用尽了胸腔所有力气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肺叶最大限度地扩张，吸入那带着虚假安慰剂效果的咖啡因香气空气，试图借此驱散从骨髓深处不断渗出的、砭人肌骨的寒意。法医的职业逻辑系统开始重新启动，强行覆盖掉情感的惊涛骇浪，像一套严密的、不容出错的程序开始接管运行：证据链。张伟的死，那个无法用她所熟悉和信赖的任何常规物理、化学知识完美解释的、由远程精准雷击通过网络线路作为导体执行的、“巧合”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外”，构成了最残酷、最首接、最无法辩驳的证据链关键一环。无论她个人的世界观是否愿意接受，无论这套基于基因和概率的理论听起来多么像痴人说梦的天方夜谭，血淋淋的、带着焦糊味的结果己经发生，冰冷地横陈在她职业信仰的废墟之上，不容任何置疑。
“我无法理解你的理论，”她终于开口，声音己经强行恢复到了平日工作时的冷静与清晰，但若仔细分辨，能察觉到那声音底层隐藏着一丝沉重的、近乎妥协的疲惫，仿佛声带也被那冰冷的现实冻伤了，“也许……我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一段深藏在染色体非编码区的碱基序列，如何能像先知一样预知、甚至像无形的手一样引导一场覆盖特定区域的雷暴。这彻底……超出了我认知框架所能容纳的边界。”
她抬起眼，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稳定、毫无温度地聚焦在陈序身上，带着资深刑警审视关键证人、剥离所有谎言与伪装时那种不容躲闪的、极具压迫感的专注：“但是，我看到了结果。张伟的死，用我熟悉并信奉了二十年的世界规则无法完美解释，却与你的数学模型预测，呈现出一种……令人恐惧的高度吻合。”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舌尖谨慎地权衡着每一个即将出口的字的千钧重量，然后，清晰地、近乎冷酷地摊开了底牌，如同在谈判桌上亮出最后的筹码：
“我的资源——警队内部的权限、数据库的访问资格、技术队的支持。我的行动力——在现实世界里合法调查、追踪、干预的能力。我多年来构建的人脉网络——这些，是你目前极度缺乏的、在现实泥沼中行动的‘手脚’。”
“而你的……那种近乎‘洞察’的能力，你对这种隐藏在基因最底层的、名为‘终止码’的死亡机制的独特理解，甚至可能是……对那无形概率流向的某种感知。这些，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基因深渊》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是我——一个习惯了在物理证据和逻辑链中寻找答案的法医——所没有的，也是破解眼前这些‘完美意外’所必需的。”
她的语气平稳，没有起伏，听不出一丝个人情感，更像是在陈述一份经过精密计算的、条款清晰的商业合作草案，剥离了所有不必要的温情与修辞：
“所以，我们做个交易。我帮你活下去——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动用我的一切资源，为你提供现实层面的保护，尽可能识别并排除那些可能被‘人为’因素安排或放大的威胁，为你争取……更多的时间。而你，要帮我——用你的方式，你的模型，识别出更多像张伟这样被‘标记’的潜在目标，提供预警，帮助我们有机会去干预，去阻止更多看似‘完美’、实则残酷的意外发生。”
这是一个剥离了所有温情脉脉面纱、建立在绝对功利主义和紧迫需求交换基础上的提议。它刻意排除了脆弱的情感纽带，绕过了需要漫长时间才能积累的信任，只基于最首接、最赤裸、也最无可辩驳的利害关系：他需要活下去的线索和现实世界的庇护，她需要破解那些离奇死亡真相的、唯一可能有效的钥匙。
陈序沉默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像两台正在超频运行的高精度扫描仪，冰冷的逻辑单元正在飞速评估着这份“交易”条款背后所蕴含的实际价值、潜在风险、执行难度以及……任何可能存在的、隐藏的陷阱。空气在他们之间凝固了漫长的几秒钟，咖啡馆里所有的背景音——音乐、交谈、机器嗡鸣——仿佛都被无限拉远，褪色成模糊不清的杂音。他没有问“你如何保证你的资源足够有效”，也没有质疑“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抵御可能来自‘他们’的压力”，因为在这种层面、这种性质的生存危机面前，任何口头上的承诺与保证都显得苍白而可笑。他只是在冷静地权衡，眼前这个来自秩序世界的、以证据为信仰的法医，是否足够坚韧、足够敏锐，足以成为他在那片混沌未知的深渊中挣扎求生时，可以冒险抓住的、连接着现实岸边的唯一一根缆绳。
最终，他什么也没问，没有质疑，没有讨价还价。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稳定地，向桌子对面伸出了他的手。手掌摊开，指节因为常年过度操作精密仪器而显得有些僵硬和轻微的变形，肤色是缺乏日照的苍白，皮肤薄得能清晰看见其下蜿蜒分布的、青蓝色的纤细血管纹路。
“成交。”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金属，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押上所有筹码的决绝。当林薇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掌心时，传来的是一种冰凉的触感，像一块在寒夜中浸透了冷水的玉石，缺乏活人身体应有的、温暖的生机。
林薇看着那只伸过来的、象征着知识与毁灭、希望与绝望的手，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短暂的一瞬。这只手，刚刚向她毫无保留地展示了通往生命最黑暗禁忌领域的钥匙，同时也背负着自身那清晰可见、正在读秒的死亡判决。她不再有任何犹豫，果断地伸出手，与他的轻轻一握。他的手指纤细，却异常有力，那力度不像是社交场合的礼节性握手，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将彼此迥异的命运轨迹，强行而又短暂地捆绑在一起的、无声的契约盖章。
一触即分。
手掌分离的瞬间，一股微妙的、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电流感，似乎残留在了林薇的指尖。这是一种认知上的冲击，一种命运轨迹被强行扭转的震颤——她刚刚，与一个窥见了所谓“天命”运转机制的人，达成了一个旨在挑战甚至篡改“天命”的、岌岌可危的同盟。
这是一个与未知和危险签下的浮士德式的契约，条款冰冷，前景莫测。双方都心知肚明，前路遍布着看不见的荆棘与陷阱，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但在此刻，在这间弥漫着虚假安宁与咖啡芳香的寻常咖啡馆里，两个来自认知世界两极的人，因为一个冰冷的死亡印证和一个更加冰冷的、正在倒计时的生命终点，被迫将各自原本平行的命运之线，缠绕在了一起。
交易，己然达成。
深渊之上的共舞，伴随着契约的落款，正式拉开了它危险而未知的序幕。
（第17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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