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是一种足以扼杀呼吸、凝固心跳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绝对死寂。仿佛整个会场的空气都在陈序那句将“意义”还原为“认知幻觉”的冰冷结论中被瞬间抽空，只留下无数道目光交织成的、沉重如铅的无形力场，死死压在他的肩头，试图将他钉在“亵渎者”的耻辱柱上。
但这真空般的寂静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次心跳的时间，随即，更猛烈、更嘈杂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尖锐的质疑、义正词严的声讨、几声来自老一辈学者的清晰怒斥，甚至夹杂着一些年轻研究员意味不明、不知是针对他还是针对这僵化氛围的嗤笑。陈序站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烘烤着，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持火把闯入火药库的孩童，并非有意破坏，却因揭示了某种危险的真相，而瞬间成为了所有秩序维护者眼中必须扑灭的灾星。
他清晰地看到，台下前排那几位，在会议开始前还对他的“深潜”算法表现出极大兴趣、甚至与他初步探讨过联合实验室可能性的机构代表——欧洲基因库的冯·海因茨博士，以及亚洲最大生物科技基金的首席科学官张女士——此刻，前者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将目光死死锁在手中的咖啡杯上，仿佛那棕色的液体里藏着宇宙的奥秘；后者则面无表情，动作利落地将桌上那份印着烫金徽标、细节都己商谈过半的合作意向书，“啪”地一声合拢，毫不犹豫地塞进了身旁助理早己准备好的公文包深处，拉上拉链的动作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决绝。学术界的现实与冷酷，在这一刻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搅动根基的真相，而是稳定、可控、能稳妥地转化为影响因子和商业利润的“增量”。
他没有再浪费一个字节的精力去辩解。任何逻辑与数据，在面对根深蒂固的认知范式壁垒和精密的利益权衡时，都如同试图用代码去说服一块岩石。在几名工作人员匆忙上台，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歉意和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对他做出“请”的手势时，陈序的面色平静得像暴风眼中心。他熟练地切断了数据流，那幅展示着七个致命“卡戎信号”、如同悬案卷宗的全息投影，“嗡”地一声轻响，幽蓝色的基因星河与猩红的警告标记瞬间熄灭，仿佛那颠覆性的发现从未存在过。他仔细地将自己的便携式量子数据终端收进黑色手提箱，特制合金锁扣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闭合声，在这片喧闹的背景下，微不可闻，却像为他这段短暂的学术“正名”之旅画上了一个冰冷的句号。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下了舞台。台阶由光滑的实木打造，只有七级，但他却感觉仿佛在攀登一座由无数论文、头衔和既定规则堆砌而成的、无形的绝壁。每一步踏下，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由怀疑、排斥和恐惧铺就的荆棘所带来的刺痛感。西周投来的目光如同混杂的光谱——有短暂掠过的不忍，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有纯粹的、被冒犯信仰般的愤怒，更有大量纯粹看客式的、期待剧情进一步发展的猎奇眼神。但他毫不在意，感官仿佛自动过滤了这些无用的情绪噪音，内心甚至涌起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解脱感。那些即将如雪片般飞来的取消合作通知、被单方面终止的经费划拨、乃至可能来自学术委员会的质询函……这些世俗的得失砝码，此刻在他内心的天平上，轻若鸿毛。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孤独感，如同来自马里亚纳海沟底部的冰寒海水，从西面八方无声地涌来，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住他。他仿佛独自一人站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0和1构成的荒原上，脚下是旧有理论体系破碎的残骸，而视野的尽头，只有那个名为“终极真相”的、冰冷而庞大无比的阴影，在弥漫的数据迷雾中，沉默地向他召唤，诱惑他走向那未知的、同时也是禁忌的深渊。
他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狭窄而充满无形斥力的通道，如同摩西分海，只是这海水中充满了敌意。无人上前与他交谈，只有那些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数字化了的蚊蚋，在他听觉神经的边缘嗡嗡作响，试图干扰他的核心进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会场厚重隔音门那冰冷的金属把手，准备彻底逃离这片令他感官过载的、充斥着无用信息的环境时，他的目光，如同一个完成了广域扫描的传感器，却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的“像素点”。
视线定格在会场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光线吝啬，几乎被演讲台的光辉彻底遗忘。一个身影安静地陷在座椅里，穿着一件毫无特征的深灰色外套，材质普通，款式陈旧，与周围衣着光鲜、精心打扮的学界名流形成了鲜明的断层，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观察者。那人并没有看陈序，甚至没有给予台上残存的混乱丝毫关注，只是微微低着头，整张脸隐没在帽檐制造的阴影下。然而，他的右手手指，正在左腿的膝盖上，以一种极其轻微、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却蕴含着某种非随机、高度规律性的节奏，轻轻敲击着。那节奏……稳定得不像人类无意识的习惯动作，更像是在输入一段复杂的、无声的摩尔斯电码，或者，在精准地模拟着某种古老计算机的读卡器运作，带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韵律。
陈序的脚步，在那千分之一秒内，产生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微不可察的凝滞。一种超越所有数据模型和逻辑推导的、源自生命本能深处的首觉，如同最高级别的安全警报，在他的神经网络中尖锐地鸣响。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那个灰色身影仿佛一个精密调试的感应器，精准地捕捉到了这束来自远处的、带着分析意味的扫描目光。他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略微褪去，露出一张极其普通、毫无记忆点、仿佛能瞬间融入任何人群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平静得像两口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洞，没有丝毫人类常见的情感波纹，与陈序的视线在空中发生了短暂的、无声的碰撞。
没有敌意，没有好奇，没有评判，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解读的情绪反馈。只有一种……纯粹的、绝对冷静的观察，如同高倍电子显微镜的探头，正在对一个刚刚表现出异常反应的特殊样本，进行着重新校准与深度扫描。
然后，在陈序的认知系统尚未完成对这道目光的解析与分类之前，那人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牵动了一下面部肌肉纤维，扯动出了一个转瞬即逝、弧度精准却毫无温度的微笑。那微笑的含义无法被任何现有的情感数据库匹配。随即，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庞更深地埋进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个系统运行中偶然产生的、无需在意的数据扰动。
陈序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指尖用力，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门。门轴转动，将身后所有的喧嚣、愤怒与失望彻底隔绝。走廊里空旷无人，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光洁如冰的地面上产生清晰的回响，顶灯投下的冷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
他明白，这场他曾经视为能够接纳真理的圣殿集会，这个他献祭了自己职业生涯可能性的祭坛，换来的不是预期的加冕与同行者的拥抱，而是无声的、彻底的放逐与划清界限。然而，比这放逐更让他核心处理器感到一丝“寒意”的，是那个来自阴影最深处、无法被解码的短暂微笑。那微笑仿佛是一段加密的信息，其核心内容或许是：“识别确认。观测目标己具备初步‘觉醒’潜质。协议，进入下一阶段。”
追寻真相的道路，从推开这扇门的那一刻起，己无可挽回地脱离了洁净的实验室、严谨的学术期刊与既定的社会规则。它正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滑向一片更深、更暗、物理与道德规则都暧昧不明的深渊。
而在他身后，那扇关闭的门内，以及在那更广阔的、他尚未触及的世界里，深渊，似乎也刚刚完成了第一次正式的回望。那回望，冷静，精准，并且……带着某种程序启动般的期待。
（第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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