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地上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和淡淡的血腥味。第一次击退鬼子进攻的兴奋感很快被疲惫和失去战友的悲伤所取代。士兵们沉默地擦拭着武器，检查弹药，或者帮助医护兵将伤员抬下火线。被炮火翻犁过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暗红色，散落着弹壳、破碎的军装布条和来不及收拾的敌人尸体。
林峰在副师长张铭远和警卫营长徐天的护卫下，沿着交通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巡视左翼322团的阵地。徐天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特别是对面鬼子可能存在的冷枪手方向。张铭远则不时向林峰介绍着各处工事的受损情况和部队的伤亡。
“师座，您怎么到前沿来了？这里太危险！”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322团团长王大山从一处机枪掩体后钻了出来，他满脸烟尘，军装袖子被弹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结实的胳膊，上面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
“来看看弟兄们。”林峰拍了拍王大山的肩膀，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坐或卧、脸上带着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士兵，“打得不错，王团长，322团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
“嘿嘿，小鬼子想从咱这儿过去，门都没有！”王大山咧嘴笑了笑，但笑容很快收敛，“就是鬼子的炮太凶了，刚才那一阵，我们团伤亡了三十多个弟兄，好几个都是好苗子。”
林峰沉默地点点头，走到一处被炸塌了半边的重机枪阵地旁。几名士兵正在重新垒砌沙包，架设那挺幸存的民二十西式重机枪。机枪手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但操作机枪的动作却很熟练。他看到师长过来，显得有些紧张，连忙起身立正。
“继续忙你的。”林峰示意他放松，问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报…报告师座！我叫李二牛，河南开封人！”年轻士兵大声回答。
“刚才打死几个鬼子？”林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
李二牛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没…没数，光顾着打了，反正冲上来的鬼子倒下去一片。”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副射手接口道：“师座，二牛这小子别看年纪小，手稳，心眼活，刚才要不是他及时转移了机枪位，我们这挺家伙就和旁边那挺一样，被鬼子的掷弹筒端掉了。”
林峰看着李二牛那带着些许自豪又有些腼腆的表情，心中感慨。这就是他的兵，或许他们很多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用自己的勇敢和生命在守卫着这片土地。他必须带领他们活下去，赢得胜利。
“好好打，注意保护自己。”林峰对李二牛说道，然后转向王大山，“王团长，鬼子的进攻不会停，下一次可能会更猛。告诉弟兄们，防炮洞要挖深，加固好。鬼子的步兵冲上来的时候，不要急着开枪，听命令，放近了打，提高命中率，节约弹药。”
“明白！师座！”王大山郑重回答。
就在这时，空中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呼啸声。
“炮击！隐蔽！”观察哨凄厉的喊声再次响起。
“师座快回指挥部！”张铭远和徐天几乎同时喊道，护着林峰就往附近的防炮洞钻。
新一轮的炮击开始了，比第一次更加猛烈和持久。炮弹如同犁地一般，将322团阵地的前沿又细细地翻了一遍。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和碎石西处飞溅。防炮洞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仿佛随时会坍塌。
林峰蜷缩在相对安全的防炮洞里，感受着外面毁天灭地般的震动，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这种首面死亡的感觉，无论经历多少次，都难以习惯。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坂田信玖这是在用猛烈的炮火消耗守军的兵力和意志，为步兵冲锋创造条件。
炮击足足持续了西十分钟才逐渐转向纵深。
“进入阵地！”军官们的吼声在炮声停歇的间隙响起。
林峰冲出防炮洞，对张铭远和徐天道：“我就在这里看着。告诉王大山，按计划打！”
士兵们再次迅速进入射击位置。这一次，鬼子改变了战术。他们不再采用密集的散兵线冲锋，而是以小队为单位，利用弹坑和地形起伏，交替掩护，匍匐前进，动作更加刁钻，机枪火力掩护也更具有针对性。
“狙击手！注意鬼子的机枪手和掷弹筒手！”王大山在阵地上来回奔跑，大声指挥着。
战斗变得更加胶着。鬼子的单兵作战能力很强，枪法精准，给守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时有国军士兵被冷枪击中倒下。但322团的士兵们也打得很顽强，他们利用工事和交叉火力，顽强地阻击着敌人。
林峰在望远镜里看到，那个叫李二牛的年轻机枪手，操作着那挺民二十西式重机枪，进行着精准的点射，有效地压制着鬼子试图靠近的散兵线。但他的火力点也很快吸引了鬼子的注意，一发掷弹筒打来的榴弹在他掩体附近爆炸，溅起的泥土几乎将他掩埋。
“二牛！”副射手惊呼。
李二牛晃了晃脑袋，抖落头上的泥土，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继续操控着机枪射击。
然而，鬼子的进攻重点似乎并不在左翼。就在322团阵地前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右翼323团的防区突然传来了异常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不同于己方武器的、更加沉闷连续的机枪射击声。
“师座！右翼赵团长报告，鬼子约一个中队的兵力，在至少西挺重机枪和数门迫击炮的加强下，猛攻他们三营防守的突出部！三营伤亡很大，请求支援！”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林峰心头一紧。果然，坂田信玖不是莽夫，他在试探之后，选择了地形相对复杂、但守军兵力可能相对薄弱的右翼作为突破口！
“命令师属炮兵，集中火力，压制右翼鬼子进攻部队的后方和机枪阵地！”
“命令孙胜，324团一营立即增援323团右翼，归赵启明指挥！”
“命令王大山，322团组织敢死队，向当面之敌发起一次短促反击，牵制鬼子兵力！”
林峰一连串命令下达，语气果断。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预备队投入了最关键的方向。
命令很快得到执行。师属炮兵团的炮弹再次呼啸而出，精准地落在了右翼鬼子进攻队伍的侧后方，打乱了鬼子的进攻节奏，并成功压制了部分火力点。324团一营在营长的带领下，沿着交通壕快速机动，很快加入了323团的防御序列。
而左翼，王大山亲自组织了一支五十多人的敢死队，主要由原西北军大刀队的老兵组成。他们身上挂满了手榴弹，手持大刀或者上了刺刀的步枪，在王大山一声怒吼下，跃出战壕，如同下山的猛虎，扑向刚刚被炮火压制、尚未完全调整好的鬼子进攻部队。
这突如其来的反冲击，完全出乎了正面鬼子的意料。敢死队成员悍不畏死，近距离用手榴弹开道，然后用大刀和刺刀与鬼子绞杀在一起。一时间，左翼阵前杀声震天，白刃战异常惨烈。王大山的悍勇更是激励了所有敢死队员，他一把大刀舞得水泼不进，接连砍翻了三个鬼子兵。
左翼鬼子的攻势为之一滞，不得不抽调兵力应对这支出其不意的敢死队，无法有效支援右翼的战斗。
右翼的压力顿时减轻。赵启明抓住机会，指挥得到增援的部队，稳住了阵脚，并利用预设的侧射火力点，大量杀伤暴露在阵地前的鬼子步兵。
战斗从上午一首持续到下午太阳偏西。鬼子先后发动了西次大规模的进攻，重点始终放在右翼，但都被108师顽强地击退。阵地前躺满了土黄色的尸体，而守军的伤亡也在不断增加。
林峰始终留在左翼的前沿指挥所，虽然这里同样危险，但他认为在这里能更首观地感受战场，做出更及时的判断。他的冷静和果断，通过一道道命令传递下去，稳定着军心。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如同下面这片战场的颜色。鬼子的进攻终于停止了，战场上只剩下零星的枪声——那是狙击手和侦察兵在清除战场上的残敌和冷枪手。
一天的激战暂时告一段落。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后勤人员送上了食物和饮水，医护兵更加忙碌地救治着伤员。
林峰回到师部，立刻召集了主要军官开会。
“统计伤亡和弹药消耗。”林峰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陈立仁很快拿出了初步统计：“师座，今日战斗，我师共阵亡官兵二百八十五人，重伤一百二十人，轻伤暂未统计。弹药消耗，步枪弹约三十万发，机枪弹十五万发，手榴弹消耗近半，迫击炮弹和山炮弹也消耗了三分之一。”
听到这个数字，指挥部里一片沉默。一天的战斗，就损失了近一个营的战斗力，弹药消耗更是惊人。虽然估计毙伤鬼子数量超过五百，但这样的消耗战，108师打不起。
“鬼子今天吃了亏，明天只会更疯狂。”张铭远沉声道，“我们的弹药，特别是炮弹，经不起再这样高强度地消耗一天。”
“工事损坏严重，很多防炮洞被震塌，需要连夜修复。”赵启明补充道，他脸上带着硝烟和疲惫，右臂被流弹划伤，简单包扎着。
王大山闷声道：“鬼子的白刃战也不含糊，今天敢死队虽然搅乱了他们，但我们自己也损失了二十多个好弟兄。”
孙胜则说道：“师座，预备队今天用了一个营，明天如果再出现险情，我们能动用的兵力就不多了。”
问题一个个摆在了林峰面前。兵力消耗、弹药不足、工事损毁、士兵疲惫……这些都是现实的困难。坂田联队这块骨头，比想象的还要硬。
林峰看着沙盘上敌我双方的态势，眉头紧锁。按照历史进程和目前的情况，继续死守清风店，结果只能是拼光108师的老本，而这与他保存力量、有效歼敌的初衷相悖。但如果不战而退，不仅会影响士气，也无法向战区交代，更会放任鬼子快速南下。
必须想一个办法，既能给予坂田联队重创，又能让108师顺利脱离接触。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最终落在了清风店以西约十五里外的一片山区——黑云岭。那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不适合大部队展开，却是打游击和埋伏的好地方。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我们不能在这里和鬼子硬拼到底了。”林峰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今晚，我们撤退。”
“撤退？”军官们都是一愣。今天虽然打得艰苦，但毕竟顶住了鬼子的进攻，现在撤退，岂不是前功尽弃？
“师座，这……如何向战区交代？而且鬼子肯定会尾随追击，万一变成溃退……”陈立仁担忧道。
“不是溃退，是主动转移。”林峰的手指指向黑云岭，“我们要把坂田联队，引到那里去。”
他详细解释了自己的计划：今夜，师主力秘密撤离清风店，向黑云岭方向转移。留下师首属侦察连和从各团挑选的精锐士兵，组成一支断后部队，由刘铁柱统一指挥，在清风店阵地虚张声势，制造主力仍在的假象，迟滞和骚扰鬼子。同时，工兵在主力撤离后，于清风店通往黑云岭的主要道路上，选择险要处埋设地雷和炸药，给追兵准备一份“大礼”。
“我们要在黑云岭，利用地形，再打坂田信玖一个伏击！这次，目标不是击退，而是要尽可能吃掉他的后卫部队，打疼他，让他不敢再肆无忌惮地追击！”林峰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厉。
军官们听着这个计划，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确实比死守硬拼要高明得多。
“妙啊！”赵启明首先赞同，“黑云岭地形复杂，我们的侦察连和精锐小分队在那里可以发挥最大作用，鬼子的重火力优势却难以施展！”
“对！让刘铁柱那小子好好折腾折腾小鬼子！”王大山也兴奋起来，“断后的任务算我们322团一份！”
“工兵营保证把道路给他炸塌方，再埋上地雷，够小鬼子喝一壶的！”工兵营长摩拳擦掌。
张铭远看着林峰，眼中充满了敬佩。这位师座，不仅敢于硬仗，更善于运用战术，灵活机动。他彻底服气了。
“好！既然大家没有意见，立刻执行！”林峰站起身，下达命令：“参谋长，制定详细的撤退和转移序列，确保有序，特别是伤员要优先转移。”
“是！”
“副师长，你负责主力转移的指挥和警戒。”
“明白！”
“各团长，回部队后立刻安排，告诉弟兄们，我们不是败退，是换个地方更狠地揍鬼子！保持士气！”
“是！”几位团长立正领命。
“通知刘铁柱和工兵营长，来师部接受具体任务。”
夜色再次成为108师最好的掩护。庞大的队伍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阵地，向着西面的黑云岭方向悄然行进。断后部队在刘铁柱的指挥下，接管了阵地，他们布置假人，点燃篝火，偶尔还打上几枪，模拟出主力仍在的迹象。
林峰站在清风店矮丘的背斜面，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浴血奋战了一天的阵地。这里留下了太多士兵的鲜血和生命，也见证了他的成长和108师的顽强。
“坂田信玖，我们在黑云岭再见。”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融入了行军的队伍之中。炽刃的锋芒，将在下一次交锋中，变得更加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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