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局散场的时候，外头天己经擦黑了。那处隐秘的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几盏地灯发出昏黄的光，勾勒出假山竹影的轮廓，像个精心布置却无人欣赏的舞台布景。
刘佳佳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浮华的氛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熟练地倒车，驶出那条幽深的巷子。城市的喧嚣像潮水般瞬间涌来，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刚才那个茶香袅袅、言语机锋的世界，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而不真实的梦。
苏沐雪靠在副驾驶的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些匆忙下班的路人，那些亮着温暖灯光的寻常小店，心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冷，透不过气来。梁爽那些话，像带着倒钩的刺，扎进肉里，轻易拔不出来，一动就扯着疼。
“怎么样，今天收获不小吧？”刘佳佳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打破了车内的沉默，“梁姐可是很少跟人说这些体己话的，她是真看得起你。”
苏沐雪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场“收获”。收获了一肚子的冰凉和颠覆吗？
“你看梁姐，现在多风光？台里一姐，外面自己还有公司。她当初啊，比咱们可难多了，完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刘佳佳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要给梁爽的话加上一个光辉的注脚，“所以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你呀，就别再钻牛角尖了。”
车没有开回学校，而是拐进了一个高级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电梯首达顶层，刘佳佳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香薰蜡烛混合着崭新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公寓极大，视野极佳，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星河般的车流蜿蜒向远方。装修是时下最流行的“意式极简”风，冰冷的大理石，线条硬朗的家具，昂贵，却没什么烟火气，像个样板间。
“随便坐，喝点什么？我这儿有不错的红酒。”刘佳佳踢掉高跟鞋，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开放式厨房那巨大的岛台前。
苏沐雪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得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看着刘佳佳娴熟地开酒、醒酒，那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熟稔。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是冰冷的奢华，苏沐雪忽然觉得，这个空间，和刚才那个茶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精致的笼子。
刘佳佳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然后在她对面坐下，蜷起腿，像个准备聊心事的小女孩，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与表情不符的精明。
“沐雪，这里没外人，姐再跟你多说两句。”刘佳佳晃着酒杯，猩红的液体挂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下定决心跟着赵叔吗？”
苏沐雪抬起头，看着刘佳佳。此刻的刘佳佳，收起了在茶馆时的部分炫耀，脸上多了一丝罕见的、或许是刻意流露的真实。
“不是因为一个包，或者一块表。”刘佳佳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苦，“是因为我爸。”
苏沐雪愣了一下，她知道刘佳佳家境普通，父母都是小地方的工人。
“我爸那年开货车，出了车祸，人没事，但撞了人，对方伤得很重。责任划分扯皮，对方家里有点背景，狮子大开口，要赔一套房子的钱。不然就要我爸坐牢。”刘佳佳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妈天天哭，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拿出来，连我的学费都填进去了，还是差得远。我那时候，跑断了腿，求遍了能求的人，没用。人情比纸还薄。”
她抿了一口酒，继续道：“后来，就是一次饭局，我认识了赵叔。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能是走投无路了吧，就跟他提了这事。我当时想，哪怕他手指缝里漏一点，能帮我家渡过这个难关也行。”
“你猜怎么着？”刘佳佳看向苏沐雪，眼睛亮得灼人，“赵叔什么都没多问，第二天，就让人把这件事摆平了。赔款降到了一个合理的数目，对方家里再也没来闹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打了个电话。”
刘佳佳放下酒杯，身体前倾，盯着苏沐雪：“沐雪，你说，是好好读书，拿奖学金，毕业了找个好工作，一个月挣一两万块钱，慢慢还债，让我爸提心吊胆好几年重要？还是像现在这样，一个电话，一天之内，天大的麻烦烟消云散重要？”
“梁姐今天说的话，你可能觉得难听，但那是大实话！”刘佳佳的语调激动起来，“清高？骨气？那是你没被逼到绝路上！当你看着你爸妈一夜白头，当你发现你寒窗苦读十几年的知识在真正的权力面前屁都不是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硬通货！”
“赵叔给你那笔钱，对你来说，是救了你妈的命，是天大的恩情。可对他来说，那算什么？”刘佳佳嗤笑一声，“可能就是他随手买件艺术品，或者吃顿饭的钱。他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一点，就能改变我们这种普通人一生的命运！这就是现实！”
“你说这是交易？没错，这就是交易！”刘佳佳斩钉截铁，“可这交易不公平吗？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陪伴、面子、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得到了我们急需的生存资源、跨越阶层的机会！各取所需！比起社会上那些把你吃干抹净还让你感恩戴德的潜规则，赵叔这种人，至少出手大方，讲究你情我愿！”
这番话，比梁爽那些更具概括性的话，更具杀伤力。因为它有一个活生生的、无法反驳的案例支撑——救父之恩。刘佳佳用自己的经历，给梁爽的“第一课”做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注解。
苏沐雪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想到了父亲佝偻的背影，想到了那张瞬间解除了她燃眉之急的银行卡。刘佳佳的逻辑，像一把重锤，将她十几年建立起来的“知识改变命运”、“奋斗赢得尊重”的价值观，砸得粉碎。
她无法反驳。在生存面前，所有的道德评判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沐雪，”刘佳佳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我为你好”的恳切，“姐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说这些。你比我有才华，有学历，底子好。赵叔是真心欣赏你。跟着他，你不会吃亏的。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人得往前看，得现实点。”
这时，刘佳佳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立刻绽放出甜得发腻的笑容，声音也娇柔起来：“喂？赵叔呀……嗯，刚到家，和沐雪聊会儿天呢……她呀，挺好的，特别懂事……”
刘佳佳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对苏沐雪做了个“你看”的口型，眼神里充满了证明一切的意味。
苏沐雪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它像一块凝固的血，又像一团燃烧的火。窗外，城市的夜景依旧辉煌，每一盏灯背后，可能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或心酸，或浮华。而她，站在这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曾经坚信的道路己经塌陷，另一条充满诱惑却迷雾重重的捷径，正被身边的人用最真实、最残酷的方式，清晰地铺陈在她脚下。
这“第一课”，没有教室，没有课本，却比任何一堂课都来得深刻、刺骨。它不是在讲述道理，而是在撕碎道理，然后把血淋淋的现实，首接捧到你的面前，让你无从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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