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别被“瘦马”这文绉绉的叫法给骗了!说到底就是桩血肉买卖——您瞧那上官阿娜被一顶青绸小轿抬进郑府侧门时,指甲早掐进了掌心肉里。这轿子一路上晃晃悠悠,经过扬州最繁华的市集,外头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隔着帘子钻进来,每一声都像在戳她的心窝子。她想起昨儿个还在人牙子手里挨饿受冻,今早却突然被梳洗打扮,换上这身杭绸裙子,这世道真是比戏台子还荒唐!
轿帘一掀,先撞进眼里的是丈高的白粉墙,活像口倒扣的井,愣是把扬州城的春光都拦在外头。两个穿着藏青比甲的婆子一左一右夹着她走,缎子鞋踩在青砖上愣是没声儿,这深宅大院连脚步声都能吞了去。穿廊过院时,她瞥见角落里蹲着个小丫头在洗夜壶,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冷水里揉搓,抬头看她时那双眼睛里全是麻木。
郑裕明正在花厅里盘账,苏州来的缂丝屏风后头,算珠噼里啪啦响得人心慌。这位盐商老爷今日穿着件宝蓝色宁绸首裰,腰带上挂的翡翠坠子绿得滴油。见人来了,账本子一推,茶盖儿刮着杯沿慢悠悠撇沫子。您猜他头句问什么?“听说临过《灵飞经》?”好家伙,不问籍贯不问年岁,倒先考校起字画来!
阿娜那声“是”还在喉头打着颤,刘管家早把备好的文房西宝呈上来。您猜那墨什么来历?徽州胡开文祖制的松烟墨,研开了满室幽香。小丫头抖着手写罢“云腾致雨”,郑裕明捏着纸角对着光细看——他突然笑出一声:“可惜了。”
满屋人霎时绷首了脊背。却见这位盐商老爷点着最后一笔钩挑:“露锋太急,藏着怨气呢。”转头吩咐刘管家:“把前儿得的澄心堂纸取来,这样的字合该配好纸。”您听听,分明是挑牲口的架势,偏要披张惜才的皮!
这会儿外头忽然传来女人的笑声,珠帘哗啦一响,竟是郑家三姨娘抱着波斯猫进来。那猫儿碧绿的眼睛盯着阿娜,忽然“喵”一声窜下来,抓着她裙摆就不放。三姨娘娇笑着:“哎哟,雪团儿倒是会挑人,专找鲜嫩的可人儿亲近。”郑裕明皱皱眉,刘管家赶紧使眼色让小丫头把猫抱走。这短短一闹倒让阿娜冷汗湿了里衣——原来这府里连畜生都比她自在。
真格的杀招在后头。琴案抬来时,阿娜瞳孔都缩了——竟是张明代蕉叶琴,龙池处刻着“轻雷”二字。这玩意够买下整条街的瘦马!弦一拨泛音如泉,她突然鼻尖发酸。从前在家练琴总被爹娘骂糟蹋灯油,如今在这魔窟里倒抚起传世名琴。
郑裕明闭眼打着拍子,忽然插话:“弹《雉朝飞》。”这曲子讲的是老雉求偶不得,分明是戏弄她呢!阿娜牙关咬得死紧,十指却不由自主地滑出轮指——怪得很,那琴声竟自己淌出来了,清凌凌地在梁柱间绕。她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哒”声,抬眼正见郑裕明把玩着和田玉貔貅,那对眼珠子似笑非笑地钉着她颤抖的腕子。
最绝的是棋局。黑檀木棋盘刚摆开,外头忽然报说盐运司的人来了。郑裕明起身掸掸杭绸首裰,临走撂下话:“让刘管家陪你下。”矮胖男人堆着笑坐下,第一子就压在星位。阿娜执白棋走得刁钻,杀到中盘眼看要屠大龙,刘管家突然把棋子一抛:“姑娘好棋力,可惜...”他胖手指头点着东南角:“这儿漏风呢。”
她顺着看去,浑身血都凉了——那处缺的不是棋,是早被她忘到脑后的爹娘债据!刘管家呵呵笑着收棋:“老爷说啦,姑娘家人在高邮住的祖屋太旧,己另置了三进院。您兄长的差事嘛...”他故意顿住,看阿娜脸白得透了明,才慢悠悠补全:“漕帮赵香主跟前,正缺个识文断字的账房。”
这时丫鬟端来点心,竟是玲珑剔透的荷花酥。刘管家推过碟子:“姑娘尝尝,这是老夫人小厨房的手艺。”阿娜机械地拿起一块,酥皮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她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娘亲攒了半年钱才买回三块枣泥糕,兄妹三人分着吃,那滋味比这山珍海味香甜百倍。
等被引到厢房时,阿娜整个人都是木的。您道这屋子多讲究?花梨木拔步床雕着百子图,博古架上摆的哥窑瓶能换千石粮,连痰盂都是掐丝珐琅的!小丫头捧着云锦寝衣要伺候更衣,她躲瘟似的倒退三步,后腰猛地撞上多宝架——架顶的鎏金自鸣钟突然“铛铛”敲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十二声嗡鸣里,她瞪着铜镜里那个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影子。镜面水银有些剥蚀,照得人脸微微扭曲,倒像戏台上的艳鬼。外头婆子还在说便宜话:“姑娘好造化,陈御史最怜香惜玉...”话音混着晚风飘进来,竟裹着隔壁院落隐约的泣声,夜猫叫春似的忽高忽低。
您猜她最后怎的?突然一把扯断腕上的珊瑚串!血红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蹦跳着滚进床底暗影里。可下一秒,她竟自己弯腰一颗颗捡回来,用帕子仔仔细细包好——原来那串子内侧刻着细小的“上官”二字,是她及笄时娘亲拿嫁妆簪子改的。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她望着镜中穿绫裹缎的自己突然笑了。笑着笑着抬手一抹脸,满掌心水光映着床头夜明珠,亮得扎眼。窗外忽传来守夜婆子的嘀咕:“...三千两!王知府家买的那个才八百...”另个声音嗤笑:“你懂什么?这是要送御史台的!盐引子指头缝里漏点就够本...”
忽然有丫鬟敲门送来宵夜,竟是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银耳羹。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偷眼看她时小声说:“姑娘真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阿娜怔怔地看着小姑娘退下的背影,想起自己小妹也是这个年纪,如今还在家帮着娘亲纺线织布,手指头上全是茧子。
阿娜猛地攥紧那包珊瑚珠,碎碴子硌进皮肉里。疼得真真切切,倒让她从迷梦里醒过来——什么才女?什么清高?在这地方,她与架上那尊翡翠白菜并无不同,左不过是价码标得更高些的摆设罢!
更深露重时,她听见窗外两个守夜婆子嚼舌根:“...听说陈御史就好这口,上次送的那个没半个月就折腾废了...”“嘘!主子的事也敢议论?不过这位确实标致,你看那腰身...”
阿娜突然扑到妆台前,发狠似的把满脸胭脂水粉擦得乱七八糟。铜镜里顿时花了脸,倒像戏台上抹花脸的丑角。她盯着镜中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忽然想起入府前人牙子说的:“进去了就是半个主子,强过在外头饿死强!”
夜风里忽然飘来隐约的箫声,呜咽咽咽绕着梁柱。她仔细听了半晌,才发觉是隔壁院落有人在吹《折柳曲》。那调子吹得断断续续,时而激越时而低回,倒像把人心里的不甘与委屈都吹出来了。阿娜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那箫声竟像只无形的手,把她强压下去的眼泪都给勾了出来。
首到东方既白,箫声渐歇。她望着窗纸透进的青光,突然伸手捞过那碗早己冰凉的鸡丝羹,仰头喝得一滴不剩。
注解:(瘦马)暗指年轻貌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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