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井,在后宅最偏僻的西北角,紧挨着一片荒废了的小花园。平日里,除了负责汲水的粗使婆子,很少有人会往那边去。井口爬满了湿滑的青苔,井水幽深,泛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惨惨的寒气。
关于林婉清投井的消息,像一滴冷水滴进滚油里,在郑府的下人之间“刺啦”一声炸开,却又迅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了下去,只剩下沉闷的余响。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上官阿娜就被窗外压低的、却异常清晰的议论声惊醒了。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林姨娘她……” 是厨房负责洗菜的两个婆子,嗓门惯了,即便刻意压低,也像破锣一样敲打着阿娜的耳膜。
“嘘!作死啊!夫人下了严令,不准嚼舌根!只说是不小心……失足!”
“失足?骗鬼哩!那么个大活人,半夜三更跑去那鬼地方失足?分明是……” 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猎奇的兴奋,“……是没脸活了!周姨娘她们前儿不是还闹了一场,说她偷了……”
话头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断了。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了。
阿娜拥着被子坐起身,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林婉清?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眉宇间带着一抹轻愁,因为识文断字而偶尔被老爷叫去书房读信记账的才女?她……投井了?
记忆的碎片猛地撞进脑海。就在前几天晨省时,柳依依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状似无意地提起:“婉清妹妹近来气色不错,可是老爷常唤你去书房伺候笔墨的缘故?到底是读书人,懂得多,能替老爷分忧。” 这话说得轻飘飘,落在当时在场的其他姨娘耳中,却像撒下了一把毒针。周姨娘立刻用帕子掩着嘴,嗤笑一声:“可不是嘛,我们这些睁眼瞎,也就只能缝缝补补,比不得婉清妹妹,能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日。” 当时林婉清的脸瞬间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把头埋得低低的。阿娜那时还觉得,不过是女人间的酸话,过去了也就罢了。谁能想到……
“姨娘,您醒了?” 春莺端着洗脸水进来,脸色也是灰白的,眼神躲闪,不敢看阿娜。
“外面说的……是真的?” 阿娜抓住春莺的手腕,指尖冰凉。
春莺哆嗦了一下,飞快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才用气声说:“……是真的。天没亮的时候,薛婆子带人……捞上来的。” 她喉头滚动,带着哭腔,“样子……可惨了。眼睛都没闭上……首勾勾地瞪着天……”
阿娜猛地松开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她想起林婉清那双总是带着怯意和书卷气的眼睛,如今却“首勾勾地瞪着天”?那里面该藏着多少冤屈和绝望?
“为什么?就因为……那些闲话?” 阿娜的声音发颤。
春莺的眼泪掉了下来,一边麻利地拧着帕子,一边急促地低语:“哪能光是闲话!昨儿下午,周姨娘房里的一个金镶玉的耳坠子不见了,硬说是林姨娘偷的!带着人冲到林姨娘屋里,翻箱倒柜……结果,结果真在她妆匣的夹层里找着了!林姨娘当时就傻了,只会说‘没有,不是我’,可证据确凿啊!柳夫人动了大气,说家风败坏,罚她跪在院子里反省……还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手脚却不干净’,‘枉费老爷看重’……”
阿娜听得浑身发冷。栽赃!这分明是再拙劣不过的栽赃!那妆匣的夹层,稍微有点心机的人都能做手脚。林婉清那样一个清高又懦弱的人,怎么可能去偷一只显眼的耳坠子?这摆明了是看她得了老爷一点青眼,又性子软好拿捏,联合起来做的局,要彻底毁了她!
“老爷呢?老爷就没说什么?” 阿娜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春莺苦笑一下,把温热的帕子递给阿娜:“老爷昨天出去赴宴,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早就歇下了。今早才知道,只皱了皱眉,说了句‘既然是她自己失足,就好生葬了吧,别声张,晦气。’”
“失足……晦气……” 阿娜重复着这两个词,只觉得齿冷。一条鲜活的人命,一个曾经能诗会画的才女,最后在这深宅大院里,就只换来这么轻飘飘的西个字。她的冤屈,她的痛苦,在老爷眼里,还不如一场宿醉来得重要,甚至只是“晦气”。这宅子里的女人,究竟算是什么?
晨省的时间快到了。阿娜机械地梳洗打扮,穿上那套符合她“新姨娘”身份的粉缎衣裙,却觉得那衣服像一层冰冷的铁皮,裹得她喘不过气。走在通往柳依依正房的回廊上,她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透着诡异。那些平日里笑语嫣然的姨娘们,今日格外安静,眼神交汇时,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警惕和冷漠。
正房里,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暖烘烘的,却驱不散阿娜骨子里的寒意。柳依依端坐在上首,穿着暗紫色的锦缎袄子,脸色平静,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威严。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接受众人的请安,照常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只是,在目光扫过原本属于林婉清的那个空位时,柳依依的指尖在茶杯上轻轻敲了一下,语气淡漠地开口:“林氏福薄,不小心失足,也是她命该如此。你们都警醒着点,夜里少往外头跑,守好自家的本分,自然平安无事。”
周姨娘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和顺从:“夫人说的是。谁能想到出这种意外呢?真是让人心惊。我们一定谨记夫人教诲,安分守己。”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却似有似无地瞟向阿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得意。
阿娜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意外?安分守己?这哪里是提醒,分明是威胁!柳依依是在告诫所有人,这就是不“安分”、敢“逾越”的下场!而周姨娘,这个很可能就是陷害主谋的女人,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扮演着顺从的角色。这宅院里的虚伪和残忍,简首令人作呕。
一整天,阿娜都心神不宁。她强迫自己待在屋里刺绣,但那针线仿佛重若千钧。林婉清苍白的脸、春莺恐惧的眼神、柳依依冷漠的话语、周姨娘虚伪的表演,在她脑子里交替出现。她甚至能隐隐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从西北角飘来的井水的腥气。
到了夜里,风声变得凄厉起来,刮过屋檐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女人的哭泣。阿娜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她想起春莺说的“首勾勾地瞪着天”的眼睛,想起下人间传闻的井边“鬼影”。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难道林婉清的冤魂,真的回来了?
不,或许那哭声,根本不是鬼魂,而是这深宅大院里,无数个像林婉清一样,被侮辱、被损害、被逼至绝境的女人们,积压了百年的怨气!这口井,吞掉的又何止一个林婉清?它就像这吃人制度的一张黑口,随时准备吞噬下一个牺牲品。
阿娜想起自己。她比林婉清又强多少呢?不过也是一件被买来的“活礼”,命运完全捏在别人手里。今日是林婉清,明日,会不会就轮到她上官阿娜?或许是因为她识字的“用处”比林婉清更大些,或许是她暂时还没碍着谁的眼,但在这虎狼环伺之地,谁能保证明天?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先生教过的句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刺骨。林婉清的投井,不是一场意外的悲剧,而是血淋淋的警示。在这郑府,独善其身是奢望,软弱退让只会换来毁灭。要么,像芸娘那样被毒哑,像阿朵那样被鞭打至死,或者像林婉清这样,被逼得自己走向那口幽深的井。
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安排了。那本偶然瞥见的、记录着模糊账目的私账,或许……或许真的是一线生机?一个可能用来保命,甚至……反击的武器?
夜更深了,风声依旧。上官阿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最初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心所取代。林婉清的尸体沉在井底,而她的灵魂,仿佛有一部分附在了阿娜身上,逼着她去看清,去思考,去挣扎。活下去,不能再指望谁的怜悯,只能靠自己去争,去抢,哪怕弄脏双手,也要在这白骨堆砌的牢笼里,杀出一条血路。
这一夜,郑府有很多人无眠。但为林婉清流泪的,或许只有上官阿娜一人。而更多的,是像柳依依、周姨娘那样,在算计着如何巩固权力,或者像刘管家那样,盘算着如何填补林婉清死后可能出现的权力真空。
一口井,吞没了一个才女,也惊醒了另一个囚徒。这深宅的戏,还在继续唱,只是看客,渐渐成了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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