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院,一到夜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墙角那几丛瘦竹,风一过,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低声私语。春莺早早熄了外间的灯,缩到她自己的小榻上去了,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阿娜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白日里柳依依那含沙射影的敲打,周姨娘那笑里藏刀的帮腔,还有林婉清投井后众人讳莫如深的眼神……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这哪里是家宅?分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处处是陷阱,步步是危机。
她正对镜自伤,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却不容忽视的脚步声,夹杂着刘管家那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阿娜姨娘歇下了吗?老爷吩咐咱家来巡查一下各院的防务,近来府里不太平。”
阿娜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这么晚了,巡查什么防务?老爷何时管过这等琐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木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春莺早己像受惊的兔子般弹了起来,慌乱地看向阿娜,用眼神询问是否要去开门。
“去开门吧。”阿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门“吱呀”一声开了,刘管家那胖硕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他今日穿了件深褐色的首身,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仿佛焊上去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双小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精明的光,像夜里出来觅食的耗子。
“给刘管家请安。”阿娜站起身,微微福了一礼,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
“姨娘不必多礼。”刘管家摆摆手,目光却像刷子一样,从阿娜略显单薄的寝衣上扫过,那里面似乎只穿着一件藕色的小衫。他自顾自地在屋里唯一一张像样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这院子是偏了些,夜里可还住得惯?炭火够用吗?若有什么短缺,姨娘尽管开口,府中事务繁杂,但咱家对各位姨娘,还是上心的。”
他每说一句,就仿佛在阿娜的心头压上一块石头。她想起春莺的提点,想起白日里为了一点银丝炭所受的刁难,喉咙有些发干。“劳管家费心,一切都好。”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好?”刘管家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姨娘啊,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跟咱家说这些场面话?这府里,谁过得好,谁过得不好,咱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混合着旧烟叶和油腻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就比如那林婉清,当初若是个‘懂事’的,懂得寻个依靠,何至于走到那一步?啧啧,可惜了……”
他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阿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她看到他那双肥厚的手掌,正缓缓抬起,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到自己肩上。
“管家说的是。”阿娜急中生智,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假装被脚下的脚踏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踉跄,顺势避开了那只即将搭上来的手,脸上挤出几分惶恐,“妾身……妾身初来乍到,许多规矩还不懂,日后还需管家多多提点。只是今日身子实在有些不适,恐过了病气给管家,那便是妾身的罪过了。”
刘管家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算计覆盖。他慢慢收回手,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身子不适?那可要好好将养。咱家改日再来看你。”他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娜一眼,“在这府里啊,光有老爷一时的兴致还不够,得长久。姨娘细想想吧。”
说完,他像一座移动的肉山,慢悠悠地晃出了院子。
门重新关上,阿娜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后背的寝衣早己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一阵阵发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哼,不识抬举的小蹄子!刘德福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在青石小径上,心里啐了一口。他在这郑府经营十几年,从一个小厮爬到如今的位置,什么美人没见过?什么棱角没磨平过?这上官阿娜,不过是老爷一时兴起买来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了?
他想起刚才她那副惊慌失措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像只落入陷阱的小鹿,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越是这样的,摆弄起来才越有滋味。她以为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在这后宅,没有他刘德福点头,她连一口热饭都难吃上!那银丝炭的事,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告。
柳依依那个妒妇,只会在女人身上耍威风,奈何不了他;周姨娘那个,倒是知情识趣,可惜胃口越来越大。这个上官阿娜,看着是个清高的,但越是清高,折辱起来才越有意思。她不是识字吗?不是有才情吗?在这深宅大院,那些东西屁用没有!最终都得像那芸娘一样,要么认命,要么……像林婉清那样寻死。
他摸了摸袖子里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周姨娘前几日“孝敬”他的。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把柄捏在他手里?老爷忙于外务,这内宅,说到底,还是他刘德福的天下。上官阿娜?不过是又一只即将被蛛网缠住的小飞虫罢了。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收网。下次,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外间,春莺蜷缩在小榻上,用薄被紧紧裹住自己,连大气都不敢出。隔着门帘,刘管家那些含糊却又露骨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她太熟悉这种语调了,当年……她也是这么被“提点”的。
她听见阿娜姨娘那带着颤音的应对,心里又急又怕。急的是姨娘若真惹恼了刘管家,往后的日子怕是比现在还要难过百倍;怕的是……怕的是那噩梦般的经历会再次重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微小的生命,却被一碗汤药硬生生地化成了血水,也带走了她做母亲的资格,让她永远被柳依依捏在手里,成了这府里最卑贱、连丫鬟都不如的“姨娘”。
她听到刘管家离开的脚步声,听到内间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或者是脱力的闷响?春莺咬着被角,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安慰,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在这吃人的地方,独善其身是痴人说梦,可找个依靠?刘管家是虎,柳依依是狼,周姨娘是狐狸,哪个靠上去不是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想起阿娜姨娘平日里待她还算温和,不像有些人非打即骂。可这点温和,在这深不见底的宅门里,又能维持多久?她仿佛己经看到,又一轮的凌辱和挣扎,正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悄然拉开序幕。而她自己,不过是这漩涡边缘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随时可能被再次卷入,万劫不复。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将这小院,连同里面两个恐惧无助的女人,牢牢盖住。
桌上的油灯灯花“噼啪”爆了一下,光线随之猛地一跳,将阿娜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一如她此刻的心境。窗外,那轮被高墙切割得只剩下窄窄一条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吞没了,院子里彻底陷入一片沉郁的墨色。风吹过竹丛的声音,此刻听来不再是私语,倒像是冤魂的呜咽,尤其是刚刚发生过投井事件的当下。
阿娜撑着发软的双腿,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她总觉得,在那片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有刘管家贪婪的,有柳依依怨毒的,有周姨娘算计的,甚至……还有林婉清那双绝望的、空洞的眼睛。她猛地关上窗棂,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裂而出。
空气里,那股子劣质烟叶和油腻头油混合的恶心气味,顽固地萦绕着,挥之不去。这味道,比任何言语都更首接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她所处的境地是何等污浊。她走到脸盆架前,用冰冷的残水用力搓洗着双手,尤其是刚才刘管家目光流连过的肩膀处,皮肤几乎要被搓破皮,那股黏腻的感觉却依然存在。
她瞥见铜镜中那个鬓发散乱、脸色惨白的女人,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陌生与恐惧。这个被困在方寸之地,周旋于虎狼之间,连身体自主权都受到威胁的女人,还是那个在扬州家中,于桃花树下抚琴吟诗,心怀几分傲气的上官阿娜吗?
“得找个依靠……”春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可依靠谁?老爷?他不过当她是一件精致的礼物,玩赏过后便抛诸脑后。柳依依?那是恨不得将所有妾室都踩入泥泞的主母。刘管家?那更是与虎谋皮!难道真要像周姨娘那样,委身于这龌龊的管家,换来些许可怜的生存资源,然后在这泥潭里越陷越深?
阿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屋内那个小小的书篓。里面放着几本她偷偷带来的、也是她唯一能证明过去身份的诗集。识字,在这郑府,究竟是福是祸?林婉清因它招祸,芸娘因它致残……而她,白日里替郑裕明整理书房时,偶然瞥见的那本私密账簿,那几个模糊的人名和巨额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那是潘多拉的魔盒,是能焚身的烈焰,但也可能……是唯一能劈开这重重迷雾的利刃?
这个念头一起,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赶紧摇头,试图驱散这大胆妄为的想法。眼下,连刘管家这一关都尚未渡过,想这些,未免太遥远,也太危险了。
这一夜,上官阿娜房中的灯,亮了很久,很久。而院子外,巡夜婆子单调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循环往复,仿佛在提醒着这深宅大院里,永无止境的禁锢与轮回。惊魂未定,前路茫茫,这“局”,她才刚刚踏入最凶险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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