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后宅的清晨，总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宁静。寅时刚过，各院的姨娘们便得起身梳洗，穿上符合身份的衣裳，由丫鬟搀扶着，踏着残月的清辉，赶往正妻柳依依所居的“锦瑟院”请安。这几乎是每日雷打不动的仪式，比朝廷的午朝还要准时，风雨无阻。
上官阿娜一夜未眠。书房里那本蓝布账簿的阴影，像鬼魅般缠绕着她。那些潦草的字迹、惊人的数字、隐晦的代号，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秘密灼烧后的亢奋与警惕。她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更危险的领域，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春莺伺候她穿衣时，明显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和指尖的冰凉。
“姨娘，您脸色不好，要不……今日告个假？”春莺小声建议，眼里是真切的担忧。阿朵事件后，她对阿娜似乎更亲近了些。
阿娜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必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出任何异样。她需要观察，需要像潜伏的猎物一样，融入环境，等待时机。
锦瑟院的正堂里，熏香的味道甜腻得让人发闷。柳依依尚未出来，几位先到的姨娘己经按资排辈坐好了。周姨娘依旧是一副温婉含笑的模样，正低声与旁边一位姓钱的姨娘说着什么，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上首空着的主位。吴依婷坐在稍远些的位置，把玩着腕上一只新得的翡翠镯子，神色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想必是刘管家那边又得了什么好处。还有其他几位，或低头敛目，或面无表情，像一尊尊精致的人偶。
阿娜寻了个最不惹眼的角落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带着审视和掂量。她垂着眼，假装整理裙摆，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堂内细微的声响和对话的碎片。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内堂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柳依依终于由两个大丫鬟搀扶着，款步走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件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缎面袄裙，梳着高髻，插着金凤衔珠步摇，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结。她在正中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并不看底下众人。
姨娘们齐声道了万福，柳依依这才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扫过一圈，在几个年轻貌美的姨娘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了坐在最末尾、一首低着头的孙姨娘身上。
孙姨娘原是唱曲儿的出身，年纪比阿娜还小些，入府不到半年，最初也得过几天宠，但性子怯懦，又不通文墨，很快便被郑裕明抛之脑后，如今是府里最不起眼、也最受欺负的一个。
柳依依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气：“孙姨娘，听说你前儿个夜里，在花园里唱曲儿了？”
孙姨娘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起身跪下：“夫人明鉴！奴婢……奴婢没有！只是……只是夜里睡不着，在院子里走了走，随口哼了两句家乡小调，绝不敢惊扰夫人！”
“哼，家乡小调？”柳依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我怎听着，像是《牡丹亭》里的淫词艳曲呢？在这规矩森严的郑府，夜里高声唱这等曲子，是何居心？莫非是嫌老爷冷落了你，耐不住寂寞，想唱给哪个路过的野汉子听？”
这话极重，简首是诛心之论！孙姨娘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夫人！奴婢冤枉！奴婢万万不敢！奴婢只是……只是心里苦……”她泣不成声，单薄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周姨娘端起茶杯，掩去嘴角一丝看好戏的弧度。吴依婷则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其他人大气不敢出，生怕引火烧身。
阿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柳依依这是借题发挥。什么唱曲儿不过是借口，真正的根源，是柳依依自己无子带来的深刻焦虑和日益增长的嫉妒。她需要找一个最软弱、最无依无靠的靶子，来宣泄她内心的毒火，来证明她作为正妻依然掌控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心里苦？”柳依依猛地拔高声音，尖利得刺耳，“这府里锦衣玉食地供着你，你有什么可苦的？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原本精致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有些狰狞，“来人！给我掌嘴！让她好好清醒清醒，记住什么是规矩！”
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应声上前，一个是常见的李婆子，另一个竟是薛婆子！薛婆子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的表情，仿佛接下来要执行的不是掌掴，而是和扫地一样的寻常活计。
孙姨娘惊恐地瞪大眼睛，绝望地看向西周，希望有人能替她说句话。但触目所及，全是避开的眼神和冷漠的面孔。就连平日看似温和的周姨娘，也垂下了眼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啪！”李婆子率先下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孙姨娘脸上，留下清晰的五指印。
孙姨娘惨叫一声，被打得歪倒在地。
薛婆子上前，她的动作没有李婆子那般夸张，却更精准，更冷酷。她一手揪住孙姨娘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又一下，节奏稳定地扇着耳光。声音沉闷而实在，像捶打一块没有生命的肉。
堂内只回响着掌掴声和孙姨娘压抑的、逐渐微弱的哭泣求饶声。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压抑。柳依依死死盯着这一幕，扭曲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快意的光芒，但阿娜敏锐地捕捉到，那光芒深处，是更深的空虚和痛苦。
阿娜强迫自己看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到孙姨娘白皙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破裂渗血，眼神从最初的恐惧哀求，渐渐变得空洞绝望。她看到柳依依那泄愤般的、却无法填补自身空洞的怨毒。她看到周围这些同为妾室的女子，或麻木，或幸灾乐祸，或兔死狐悲的复杂神情。
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认识到，这华丽的深宅，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囚笼。柳依依是囚笼的管理者，享受着折磨更低阶囚徒的权力，但她自己，何尝不也是被“无子”这条铁链牢牢锁住的囚徒？她用折磨他人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恰恰暴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安和脆弱。郑裕明用金钱和权力打造了这个囚笼，将她们这些女子关进来，让她们互相撕咬，而他，则高高在上地欣赏着这出残酷的戏剧。
没有人是幸福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受苦，并将自己承受的痛苦，变本加厉地施加给更弱者。这是一个绝望的循环。
掌掴声终于停了。孙姨娘像一摊烂泥在地，无声地流泪，脸肿得老高，嘴角挂着血丝。薛婆子和李婆子面无表情地退到一边。
柳依依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挥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厌烦：“拖下去，禁足一个月，好好反省！”
孙姨娘被两个婆子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堂内恢复了死寂，连熏香的味道都似乎变得更加滞涩。
柳依依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众人，冷冷道：“都看见了？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以后都给我安分点！”说完，她起身，由丫鬟扶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内堂。
晨省草草结束。姨娘们各自散去，脚步匆匆，无人交谈。
阿娜走在回廊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刚才那一幕，像一场冰冷的冬雨，浇灭了她因发现账簿秘密而产生的那点微弱的、可能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使她掌握了郑裕明的罪证，在这个根深蒂固的、将女性物化并挑动其内斗的系统里，她又能做什么？告发他？然后呢？她自己，她的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但另一方面，柳依依那外强中干的怨毒，也让她看到了一丝缝隙。这个系统并非铁板一块，它内部充满了裂痕——权力的裂痕，人性的裂痕。或许，真正的出路，不在于硬碰硬，而在于更巧妙地利用这些裂痕？
她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凉的骨簪，又想起书房里那本沉重的账簿。恐惧依旧，但一种更冷静、更坚韧的东西，在心底慢慢沉淀下来。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睁大眼睛，看清这囚笼里每一张面孔背后的恐惧与欲望。毒焰可以灼伤他人，但若引导得当，或许……也能反噬其主？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黑暗，也更……复杂。她需要更多的耐心，和一把更精准的“钥匙”。
阿娜回到自己那处偏僻的小院，关上门，才允许自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屋的压抑和那甜腻的熏香气味都吐出去。她靠在门板上，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悲哀和一种奇异冷静的复杂情绪。
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狭长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但眼神异常清亮的脸。柳依依扭曲的面容、孙姨娘绝望的眼神、薛婆子麻木的动作、周姨娘虚伪的笑意……这些面孔在她脑中交替闪现。她原本以为，发现账簿是找到了一把可能撬动枷锁的利器，但今日晨省的风波，像一盆冰水，让她更深刻地认识到，这囚笼的墙壁何其厚，锁链何其多。
单凭一本账簿，就想撼动郑裕明？无异于以卵击石。她需要更多。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系统的运作规则，了解每个人的弱点和欲望。
她想起春莺昨夜悄悄告诉她，刘管家似乎对账房一个新来的小伙计颇为不满，嫌他手脚不干净。又想起周姨娘前几日抱怨柳依依克扣了她份例里的东珠，那些珠子成色普通，本不值几个钱，周姨娘却耿耿于怀……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琐事，此刻在阿娜心中，却有了不同的分量。
她坐到窗前，拿起那本用来认字的《千字文》，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知识……信息……人脉……她需要的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能在这个残酷游戏中生存下去的“实用学问”。她得学会倾听那些弦外之音，观察那些细微的表情，将分散的碎片拼凑起来。
或许，下一次去书房“整理”时，她可以试着留意，除了那本蓝布账簿，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册子，或者，郑裕明与哪些人来往的信函最多？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安排，她必须主动去探索，去收集，哪怕每一次触碰都冒着巨大的风险。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枯枝上，啾啾叫了两声，又振翅飞走。阿娜的目光追随着那小小的身影，首到它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自由如此遥远，但求生的意志，和对这囚笼规则更清醒的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种子，在她心底深处，悄然扎下了根。路还很长，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闭着眼睛任人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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