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阿娜那边是撕心裂肺的、被精致包裹起来的肉体之痛,而在郑府另一处更为偏僻、连月光都似乎吝于光顾的冷寂院落里,另一种更为绝望、旨在彻底摧毁意志的酷刑,正悄无声息地降临在绣女芸娘身上。这里的空气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和淡淡的药草苦涩,与阿娜房中那混合了熏香与血腥的诡异甜腻截然不同。
芸娘和上官阿娜几乎是同时被送入这富贵牢笼的,却从一开始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阿娜被当作奇货可居的“活礼”,需得精心“栽培”、细细打磨以待价而沽;而芸娘,不过是郑裕明一次酒后兴起,从一家因官税逼压而濒临倒闭的绣坊里,像顺手拈来一件小玩意儿般强占来的清秀女子。她身上没有阿娜那种书香门第浸润出的余韵,只有常年穿针引线在指尖留下的细密茧子,和一股子属于市井匠人、未被完全磨平的执拗脾气。这脾气,在等级森严、要求绝对服从的郑府,便是最不可饶恕的原罪。
事情的导火索,是一套“新曲”。郑裕明为了讨好一位即将路过的、素有“风流雅士”之名的盐运使,急需一件能精准投其所好的“活礼”。他偶然听闻芸娘有把清亮的好嗓子,便命她学唱一套不知从哪个龌龊角落寻来的淫词艳曲。那词句露骨低俗到不堪入目,旋律轻佻放荡,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模仿勾栏瓦舍里最下等的妓子发出的呻吟媚叫,旨在刺激听客最原始的欲望。
当乐师战战兢兢地将那本周身散发着廉价香粉与霉烂气息的词本递到芸娘面前时,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她虽是贫寒出身,早年却也跟随着绣坊里一位落魄的老秀才认过几个字,懂得最基本的羞耻与人伦。要她当着陌生权贵的面,用清白的声音唱出这等污言秽语,将她最后一点为人尊严践踏在地,不如立刻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我不唱。”她将词本像碰到毒蛇般猛地掷在地上,声音不大,却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决绝。
负责教导她的老乐师吓得面如土色,连滚爬爬地去禀报了郑裕明。
郑裕明踏进这间阴暗厢房时,脸上并无雷霆震怒,反而带着一种审视仓库里一件出了故障、需要处理的物品般的冷漠与不耐烦。“为何不唱?”他踱步到芸娘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角落里瘦弱的她完全笼罩。窗外残存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他那张平日还算端正的面孔此刻显得格外阴沉迫人。
芸娘倔强地昂着头,尽管单薄的身子在宽大的粗布衣衫下抑制不住地发抖,声音却异常清晰:“老爷,这等曲子,污人耳朵,败人德行。芸娘虽出身卑贱,却也知‘廉耻’二字怎么写!”她特意加重了“廉耻”二字,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捍卫自我的武器。
“廉耻?”郑裕明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扯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在这深宅大院里,我的话,就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廉耻!你的德行!让你唱,是看得起你,给你一条攀高枝的活路!攀上了盐运使大人,手指缝里漏点好处,就够你和你那穷酸家里吃用一辈子!别给脸不要脸!”
“这等靠作践自己换来的活路和福分,芸娘消受不起!宁愿死!”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
“哼,果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郑裕明最后一点耐心耗尽,眼神一厉,如同看着一堆亟待清扫的垃圾,“看来是这阵子日子过得太舒坦,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来人!家法伺候!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冰冷的命令一下,两个面无表情的粗壮婆子便拿着拇指粗的藤条应声而入。鞭子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一下下落在芸娘单薄的背脊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咬紧牙关,喉咙里溢出压抑的闷哼,却始终不肯求饶,更不肯松口答应学唱。她的沉默抵抗,比任何哭天抢地的哀求都更让郑裕明感到权威受挫,颜面无光。他需要的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一件既能满足贵人癖好、又懂得看眼色、完全驯服的活玩具。
正妻柳依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裹着厚厚的锦缎裘袄,怀里抱着暖炉,一副恰巧路过、饶有兴致看戏的神态。她用绣着繁复牡丹的丝帕轻轻掩了掩鼻尖,仿佛嫌弃这屋里弥漫的血腥气与芸娘身上的穷酸气。
“哟,老爷,何必为这么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动这么大的气?仔细手疼。”柳依依的声音娇滴滴的,像浸了蜜糖,可字字句句都像毒蛇吐出的信子,“芸娘妹妹这性子是倔了点,可万一打坏了身子,留下疤痕,还怎么拿去伺候贵人?”她款款走近,假意劝解,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慢条斯理地刮过芸娘伤痕累累、微微抽搐的背脊,“要我说呀,这硬骨头要是掰不折,养不熟,日后万一真送去了王大人府上,她不知天高地厚,也这般顶撞了贵人……啧啧,那可不是给老爷您惹下天大的祸事吗?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一顿家法能了结的了。”
这话,看似劝解,实为最阴毒的煽风点火,精准地戳中了郑裕明最忌讳的一点——不确定性,以及这件“礼物”可能给上位者带来的不悦乃至风险。一件不听话、有自己思想的礼物,非但不能带来预期利益,反而可能引火烧身,破坏他精心编织的关系网。
郑裕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那里面最后一丝权衡消失殆尽,只剩下对待一件必须报废处理的故障物品般的冷酷与决断。他瞥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却依旧用眼神表达着不屈的芸娘,对身旁始终垂手躬身、如同影子般的刘管家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晚饭添一道什么小菜:
“既然这张嘴唱不出主子想听的曲儿,这身硬骨头学不会弯腰逢迎,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去找碗药来,嗓子坏了,人就自然安分了。以后,打发到后院最僻静的地方,做些浆洗马桶、清理灶灰的粗重活计,是死是活,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刘管家躬身应道:“是,老爷。老奴晓得哪种药,药性温和,既能去了那惹人烦的声响,让人变得‘安静’,又不至于立刻断了气,免得脏了府里的地,惊扰了贵气。”他脸上是惯常的、近乎谦卑的恭敬,仿佛在讨论如何修剪一盆盆景,但说出的话却让一旁听着的丫鬟都吓得缩起了脖子。
芸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郑裕明那毫无波澜的脸,又看向柳依依那带着一丝得意和残忍笑意的嘴角,最后目光落在刘管家那张如同戴了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她终于彻底明白了,在这座吃人的华丽牢笼里,不服从、保持那点可怜尊严的代价是什么。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比死亡更漫长、更可怕的折磨——被物理性地剥夺作为人最重要的表达与沟通的能力,像一件彻底失去价值的废品一样,被丢弃到最肮脏、最底层的角落,在无声的绝望中,缓慢地腐烂、发臭,首至被所有人遗忘。
两个婆子再次上前,粗暴地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命运,芸娘开始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继而爆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咒骂:“郑裕明!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柳依依!你这毒妇!你们不得好死!你们迟早要遭报应——!”
她的骂声戛然而止,一块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带着汗臭和污渍的破布狠狠塞进了她的嘴里,几乎噎得她背过气去。她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刘管家端来一个粗瓷碗,里面是黑漆漆、散发着刺鼻古怪气味的粘稠药汁。那碗越来越近,碗沿碰触到她的嘴唇,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那一刻,芸娘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里面倒映着屋内昏暗的灯光和几张冷漠的脸庞,充满了愤怒、不甘和最终彻底破碎的绝望。她拼命摇头,泪水混着额头磕破流下的血水,糊了满脸,显得异常凄惨。
上官阿娜被缠足的剧痛折磨得辗转难眠,在半梦半醒间,似乎隐约听到从府邸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凄厉扭曲的呜咽,像是一只被无形大手猛然掐住脖子的猫发出的最后哀鸣,很快便彻底沉寂下去,仿佛被浓重的夜色吞噬,从未发生过。她当时只以为是自己在剧痛下产生的幻觉,或是哪个丫鬟做了噩梦惊悸。
她绝不会想到,就在离她不算太远的那处阴冷院落里,芸娘被强行撬开牙关,灌下了那碗漆黑的药汁。药汁滑过喉咙,带来刀割火燎般的剧痛,灼烧感迅速蔓延开来。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痉挛,想喊,却只能从被堵住的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漏气而绝望的嘶响。她那把曾经能绣出栩栩如生花鸟、也能在疲惫时哼唱几句婉转江南小调的嗓子,彻底毁了。世界在她耳边变得模糊不清,而她自己,也将从此坠入一片永恒的、无声的黑暗深渊。
柳依依在离开前,最后瞥了一眼在地上痛苦抽搐、面目扭曲的芸娘,对刘管家淡淡吩咐道:“找个懂点草药皮毛的仆妇瞧瞧,别真让她这么快就死了。毕竟,也是老爷花了几两银子买来的,总得让她把这点本钱干耗完。”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处理一件不慎破损、尚可利用一下的旧物。
刘管家躬身称是。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惨白的月光透过窗纸上破裂的窟窿,照在芸娘惨白如纸、布满泪痕与污迹的脸上。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结满蛛网和积尘的房梁,身体上的鞭伤还在灼痛,但比起喉咙里那把熊熊燃烧、将她未来一切声音都焚毁的烈火,以及随之而来的、永恒的寂静,那些皮肉之苦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失去了声音,也即将失去作为“人”的最后一点体面和微末的希望。等待她的,将是后院永无休止的、最苦最累的浆洗劳作,以及周遭仆役因为她成了哑巴和“老爷厌弃之人”而加诸的更加肆无忌惮的鄙夷、欺辱与劳役。
这一夜,郑府后宅,一个女子在承受身体被刻意塑形的剧痛,向着“合格玩物”的方向扭曲蜕变;另一个女子,则因不肯屈服于这种塑造和规训,被物理性地、残忍地夺走了表达愤怒、痛苦与尊严的最后武器——她的声音。两相对照,将这吃人制度精准打击异己、磨灭个性的残酷本质,展现得淋漓尽致,触目惊心。
阿娜前路是“如履薄冰”,尚有一丝利用价值支撑其苟活;而芸娘的路,还未开始,就己彻底断绝。这身“硬骨头”,终究是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无声地“掰折”了。而这一切的发生,都只不过是大人物们轻飘飘的一句话,是这深宅大院里,又一桩微不足道、很快就会被新的阴谋与香艳所覆盖、被遗忘的“小事”。唯有那无声的怨恨,在冰冷的夜色中沉淀下来,如同附骨之疽,成为这座繁华府邸地基下,又一缕不散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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