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麻醉中缓缓浮起的感觉,像是从一场深不见底的溺水中被强行拖回岸边。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医疗仪器单调的、规律的滴答声,还有远处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水的说话声。然后是嗅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陌生的、带着甜腥气的药水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宣告着她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梁爽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她知道,睁开眼,看到的将是那片熟悉的白——苍白的天花板,白得刺眼的灯光,以及护士们穿着白色制服的身影。这种白,冰冷,干净,却毫无生气,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一样的颜色,每次见到,都让她心底发寒。
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躺在这家私立医院的流产手术台……不,恢复室的病床上了。连流程都熟悉得令人心碎。
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是有一把不锋利的铲子在她肚子里粗暴地搅动过。空,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感和下坠感,牢牢攫住了她的小腹。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寻求一点点可怜的自我保护,但稍一动弹,就更剧烈的疼痛便让她僵首了身体,只能无力地瘫在柔软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玩偶。
“梁小姐,你醒了?”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梁爽终于睁开了眼,视线有些模糊,慢慢聚焦到一张戴着浅蓝色口罩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里是职业性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是刘护士。又是她。梁爽记得她,上一次,也是她在一旁做着准备工作。
“嗯。”梁爽发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嗓子干得发疼。
“手术很顺利。麻药还没完全过,你会有点晕,腹部也会有点不舒服,是正常的。”刘护士一边说着几乎每次都会重复的套话,一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她手臂上的留置针,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观察两小时,没什么特别情况就可以回去了。黄秘书己经结过账了。”
黄秘书……赵世明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从不亲自踏足这种地方。他总是通过黄秘书,那个永远西装革履、表情纹丝不动的男人,来安排这一切,像处理一件不怎么重要但必须解决的公务。
刘护士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本,在上面记录着什么。梁爽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病历本封面,那个熟悉的名字旁边,跟着一个刺眼的“G3P0”标识(医学上表示怀孕3次,生产0次)。像是一个耻辱的烙印,记录着她这具身体被如何使用,又被如何“清理”的痕迹。
“刘护士……”梁爽的声音虚弱得像蚊蚋,“这次……感觉好像比上次还疼……”
刘护士记录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梁爽苍白的脸,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疲惫和痛苦。她沉默了一秒,可能连一秒都不到,然后用一种试图安抚但显然己重复过无数遍的语气说:“个人体质和怀孕周期都有影响,感觉会不一样。忍一忍,梁小姐,第三次了,很快的,养好身体最重要。”
“第三次了……很快的……”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梁爽勉强维持的麻木。是啊,第三次了,所以连疼痛都应该习惯了吗?所以流程都应该如此“熟练”了吗?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恐惧和泪水,第二次时的屈辱和沉默,到了这第三次,竟然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个人,而是一条流水线上的产品,定期送来检修、清除不必要的“瑕疵”或“负担”,然后再被送回去,等待下一次的使用……和清理。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顺着太阳穴,流进鬓角,冰凉一片。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因为她知道,在这里,哭泣是最无用的东西,没人会在意,甚至可能惹来厌烦。
刘护士看到了她的眼泪,动作似乎有瞬间的迟缓。她默默地抽了张纸巾,递到梁爽手边。这是她职责范围外,极少流露出的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漂亮的,年轻的,穿着名牌,被豪车送来接走,但躺在这张病床上时,眼神里的空洞和痛苦却大同小异。梁爽算是其中比较“安静”的一个,不像有些会歇斯底里,也不像有些会试图用更多的钱来买取一点虚假的安慰或保密承诺。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刘护士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转身去整理旁边的器械盘,金属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她不由得想起刚才手术前,梁爽躺在手术台上,麻醉生效前那一刻,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像是小动物般的恐惧和无助。但那眼神很快就涣散了。刘护士迅速甩开这点联想,她是这里的护士,不是心理咨询师,这个世界我来过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的工作是确保手术后续流程无误,而不是去共情这些“自找”的女孩们。虽然……她心里某个角落偶尔会闪过一丝疑问:那个叫赵世明的男人,到底有什么魔力,或者说,有什么样的权势和财富,能让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们,一次次地来这里承受这种伤害?
梁爽闭上了眼,试图阻挡光线,也更清晰地感受着身体的疼痛。这疼痛 strangely(奇怪地),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想起两天前,当她忐忑地告诉赵世明可能又“中奖了”时,电话那头只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是一句听不出喜怒的“知道了,我会让黄秘书安排”。没有安慰,没有歉意,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她报告的不过是一件需要例行处理的琐事,比如车该保养了,或者西装该送洗了。
紧接着,她的手机就响了,是黄秘书。时间和地点精准地发了过来,附带一句程式化的“梁小姐,请做好准备,届时会有司机接您。”
一切都安排得如此高效、冷静、不留任何情感拖沓的余地。她有时会恶毒地想,赵世明处理她们这些“情妇”的意外怀孕,大概和他处理公司那些不赚钱的、需要及时止损的项目,用的是同一套逻辑吧?评估风险(生下孩子的麻烦),计算成本(手术费用和可能的补偿),然后,快刀斩乱麻。
她又想起上次手术后来看她、嘴上说着关心实则带着几分打探意味的张美丽,以及那个刚做了削骨手术、兴致勃勃分享经验的王小蒙。她们似乎真的己经接受了这种用身体痛苦换取“优位”的规则,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种扭曲的优越感。可梁爽做不到。每一次躺上那张手术台,她都感觉有一部分自我,随着那个未被允许降临的生命一起,被冰冷器械绞碎、吸走、丢弃了。她是知名电视台的主持人,屏幕前光鲜亮丽,谈吐优雅,可谁知道她背后,需要定期来到这种地方,像处理医疗垃圾一样处理掉自己的一次次生育可能?
恢复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另一个护士探头进来:“刘姐,3床的药配好了。”
“来了。”刘护士应了一声,又回头看了梁爽一眼,“点滴打完了按呼叫铃。休息吧。”说完,便快步离开了,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
恢复室里又只剩下梁爽一个人,还有那恼人的滴答声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但那种空洞感更强烈了。她伸手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解锁,没有赵世明的只言片语,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新闻推送和品牌活动邀请。她点开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上周她主持一场高端论坛时,台下观众拍下的职业照。照片里的她,明眸善睐,巧笑嫣然,自信从容。而此刻,她躺在这里,脸色惨白,浑身无力,像个被撕碎后勉强缝补起来的布娃娃。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将她吞没。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是镜头前那个被人艳羡的才女主持人,还是这张病床上连哭泣都不敢出声的流产工具?
她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睛。眼泪好像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她知道自己不会离开赵世明,至少现在不会。她需要他带来的资源,需要他无形中为她在这个城市搭建的保护伞,需要那些让她在台里地位更稳固的、来自上层的“关照”。这一切,都是用她身体的一次次损耗换来的。这是一笔交易,一场投资,只不过她投入的,是血肉,是健康,是作为女性最原始的能力。
“养好身体最重要……”刘护士的话在耳边回响。是啊,养好身体,是为了下一次能被“使用”得更好,更久,还是为了在可能被抛弃时,不至于太狼狈?她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来自黄秘书:
“梁小姐,赵先生下周三晚上有空,想约您一起吃个便饭,顺便聊聊下季度给你们电视台那个新栏目投广告的事。地点在‘兰亭’老地方。司机七点去接您。请务必调理好身体。”
梁爽盯着那条信息,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回复了一个字:
“好。”
点击发送。她将手机扔回床头柜,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下周三……今天才周一。足够她“养好身体”了,不是吗?她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最终只是化作了喉间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灯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苍白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而斑斓的色块。恢复室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陪伴着这个年轻女人,和她身体里那片刚刚被强行清空、此刻正隐隐作痛的荒芜之地。新一轮的循环,己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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