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雾气还缠绕在运河两岸的柳梢头,码头上却早己是另一番火热景象。平日里这个点,扛大包的力巴、卸货的小工们还得靠着热茶和粗面饼子醒神,今儿个却一个个被管事催命似的吆喝起来,清水泼街,黄土垫道,连石板缝里的青苔都得拿刷子蹭干净喽。
为啥?钦差大人到了!
运河上,平日里挤得插脚不下的大小漕船、盐船、货船,今儿个奇迹般地让出了一条宽阔的水道。一条气派非凡的官船,正缓缓向码头靠拢。船头飘扬着明黄的龙旗和官衔旗幡,船身漆得锃亮,甲板上穿着号衣的兵丁持矛肃立,透着一股子不容侵犯的官家威严。这船,跟旁边那些满是汗渍和盐渍的货船一比,简首像是凤凰落进了鸡窝里。
码头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以扬州知府、盐运使为首的大小官员,一个个穿戴齐整了补服顶戴,按品级排得跟尺子量过似的,脸上挂着精心调试过的恭敬笑容,心里却可能都在打着小鼓,琢磨着这位京里来的“钦差”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盐商们则另站了一拨,以郑裕明为首。他们没穿官服,但身上的绸缎料子比那些官员的补服可能还值钱。一个个面上堆着笑,眼神却精明得像算盘珠子,滴溜溜地转,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郑裕明站在最前头,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一对包浆厚重的核桃,脸上看着云淡风轻,可那核桃偶尔发出的轻微磕碰声,还是泄露了他心底那根绷紧的弦。为了今天这场面,他背后使了多少银子,打点了多少关节,只有他自己和刘管家最清楚。
官船终于稳稳靠岸,跳板搭好。
鼓乐声立刻喧天响起,吹吹打打,热闹得能把人耳朵震聋。官员和盐商们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脑袋都快垂到肚脐眼了。
“恭迎御史大人!”
在一片嘈杂的恭迎声和乐声里,正主儿终于露面了。
陈御史,陈大人,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下颌一缕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身上穿着象征御史身份的獬豸补服,浆洗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清寒刚正之气。他目光平和地扫过码头上的众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看不出长途跋涉的疲惫,也看不出对这场盛大迎接的欣喜,真真是喜怒不形于色。
他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官威,清晰地压过了鼓乐声:“诸位同僚,各位贤达,不必多礼。本官奉圣上旨意,南来巡查盐政,整饬积弊,乃是为国为民的公事,岂敢劳动诸位如此兴师动众?都请起吧。”
这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冠冕堂皇,一派为国操劳、不喜排场的清官模样。
知府大人赶紧上前一步,又是一揖到底:“御史大人一路辛苦!大人奉皇命而来,清廉刚正之名播于海内,下官等略备薄仪迎迓,实在是聊表寸心,惶恐之至,还望大人勿要推辞。”
一番官场套话下来,双方都是滴水不漏。
郑裕明站在盐商堆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神却像最精密的尺子,飞快地丈量着这位陈御史。从对方那身略显陈旧但干净无比的官服,到脚上那双靴子的磨损程度,再到那看似平和却偶尔掠过一丝精光的眼神……他心里那本账,飞快地翻动着。
寒暄己毕,众人簇拥着陈御史,准备前往早己备好的行辕。
就在这时,郑裕明瞅准一个空档,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对着陈御史又是深深一揖,笑容比刚才更热络了几分,声音也压低了些,透着股自己人的亲昵:“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敝处略备了些扬州土仪,些许微物,不成敬意,聊为大人洗尘,还望大人笑纳。”
说着,他对身后微一示意。刘管家立刻躬身上前,双手捧着一个无比精致的紫檀木描金礼单匣子,高举过顶。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所有官员和盐商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匣子上。谁都知道,那里面装的,绝不是几包点心、几盒茶叶那么简单的“土仪”。
陈御史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礼单匣子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眉头还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仿佛对这种“俗礼”颇有些不以为然。他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沉吟了片刻。
这片刻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
终于,他伸出手,用那戴着象牙扳指的手指,轻轻打开了匣盖。里面是一卷洒金红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的目光在那礼单上缓缓扫过。前面几项,无非是些金银器皿、古玩字画、上等绸缎,虽价值不菲,但也在官场应酬的“常例”之内。他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礼单最后一项时,他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那里写着:“瘦马一匹,姓上官,年方二八,粗通文墨,略晓音律,性温婉,善解人意。”
陈御史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与郑裕明那双堆满笑意的眼睛对上了一瞬。那眼神交汇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郑裕明捕捉到了,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被精心掩饰过的贪婪和期待。
随即,陈御史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略带为难的神色。他轻轻合上礼单匣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朗,甚至还带上了几分训诫的口吻:“郑员外,这……太过奢靡了。本官身为钦差,肩负皇命,岂可……岂可如此?这些俗物,徒乱人心志耳。至于最后一项……更是荒唐!还不快快撤回!”
这话义正辞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位靠得近的官员听得清清楚楚。
郑裕明心里门儿清,这戏码终于唱到了关键处。他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腰弯得更低了,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惶恐和“体贴”:“大人教训的是!是小的考虑不周,唐突了大人!只是……前面这些,不过是扬州本地的一些物产,供大人赏玩解闷,绝不敢扰大人清操。至于最后那……那‘小马驹’……”
他故意顿了顿,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陈御史能听见:“性子最是温顺乖巧,最善抚琴解乏。大人连日案牍劳形,若有清音怡情,或许于公务亦有裨益?此乃风雅之事,无关公务,还望大人……体谅我等草民的一片孝心呐。”
“风雅之事……无关公务……”陈御史捻着胡须,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脸上的“为难”神色渐渐化开,最终化作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默许的轻叹。
他没有再说推辞的话,也没有再看那礼单匣子一眼,只是负手转身,恢复了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钦差模样,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前走去。
刘管家极其自然地将那敞着盖的礼单匣子收了起来,仿佛它从未被拒绝过。
郑裕明跟在队伍稍后的位置,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卑热络的笑容。他微微侧头,与旁边的刘管家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瘦马”,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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