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红坐在那间名为“听雨轩”的雅致房间里，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描画着最后一笔眉黛。镜中人儿，眉眼含春，肤若凝脂，一身水绿色的绫罗裙裳，将她本就窈窕的身段勾勒得愈发楚楚动人。这间屋子，比她之前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精致、安静，熏着淡淡的苏合香，窗外是几杆翠竹，一派清幽。可小桃红心里清楚，这里不是什么避世桃源，而是郑裕明专门用来“打磨”她们这些特殊“物件”的工坊，是送往更高权贵府邸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她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被从郑府那喧闹的后宅带到这里时的情形。那时她还带着几分丫鬟的怯懦和茫然。接着，就是那段近乎封闭的、“进修”般的日子。来的不是教琴棋书画的先生，而是一位从扬州著名风月场请来的老嬷嬷，人称“薛妈妈”。薛妈妈并不凶神恶煞，甚至说话总是慢声细语，可那双看透风尘的眼睛，像能把人从里到外剥个干净。
薛妈妈教她的，不再是取悦盐商郑裕明的那些浅显手段，而是如何揣摩更高层次官员的心思。“丫头，到了那些大人跟前，光会唱曲赔笑可不行。得知进退，懂眼色，要让人觉着你有那么点意思，又不能太轻浮。他们呀，吃惯了山珍海味，有时候就图一口清爽小菜，你这气质，正好。”薛妈妈捏着她的下巴端详，“眼神要活，但不能飘；腰肢要软，但不能塌；说话要慢，吐字要清，最好还能接上一两句诗文，显得不俗。”
更重要的是，薛妈妈教她如何从男人的酒后真言、日常琐碎里，听出官场上的风向、派系的纠葛，甚至一些不便明言的“需求”。“你呀，不光是去伺候枕席的，还得是老爷安在大人身边的一双耳朵，一张巧嘴。有些话，老爷不方便说，你吹吹枕头风，比送千金还有用。办好了，你就是功臣，将来或许还能有条更好的出路。办砸了……”薛妈妈没说完，只是用茶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那声响让小桃红心里一哆嗦。
起初，小桃红对那些床帏间的秘术、套话的技巧感到羞耻和排斥。可薛妈妈的话，像冰冷的针，一遍遍扎进她心里：“你当郑老爷花大价钱养着你，请我来教你是为了什么？真当是养女儿呢？别做梦了。咱们这种人，就是物件儿。物件儿有了大用处，才能被高看一眼，才不至于像破布一样被随手扔了。你看府里那些失宠的，哪个有好下场？芸娘倒是硬气，现在呢？哑了，废了，等死呢！你想学她？”
不想！小桃红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她见过芸娘的惨状，也见过后宅里女人们为了一点残羹冷炙争得头破血流。她怕极了那种任人宰割、朝不保夕的日子。慢慢地，那点羞耻心被恐惧和一种扭曲的“上进心”压了下去。她开始主动练习如何微笑才能显得既天真又妩媚，如何借斟酒布菜的机会“不经意”地触碰对方的手，又如何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引出自己想听的话。她把自己的身体和情绪，都当成了需要精心打磨的工具。
今天，就是她“学成出师”，派上用处的时候。郑裕明要在这里宴请一位路过的京官，姓李，据说在户部很有门路，对盐引的审批有着不小的影响。小桃红的任务，就是在这场宴席上，让李大人满意，最好，还能套出些关于今年盐引发放的准信。
丫鬟进来通报，说前头宴席己开，老爷让她准备着，等传唤。小桃红深吸一口气，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和衣着，确保无一不妥帖。她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美人，心里默念着薛妈妈教的要点：要恭顺，但不要卑微；要解风情，但不能显得放荡；要显得对他有倾慕，但不能像花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婆子来请：“小桃红姑娘，老爷和李大人酒至半酣，请您过去唱支曲儿助兴。”
小桃红站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端着练习了无数次的、婀娜又不失稳重的步伐，跟着婆子往前厅走去。走廊两旁灯笼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包装的礼物，正送往买主面前。
前厅里，酒气混合着菜肴的香气。郑裕明坐在主位，满面红光，正殷勤地劝酒。他下首坐着一位约莫西十多岁、面容白皙、留着短须的男子，穿着看似朴素实则料子极好的杭绸首身，应该就是李大人了。李大人眼神清明，带着一种官场上常见的、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笑意。
见小桃红进来，郑裕明立刻笑道：“李大人，这是小弟府里一个不成器的小丫头，会唱几句南曲，嗓子还过得去，叫来给大人解解闷。” 说罢，又对小桃红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李大人见礼？”
小桃红盈盈下拜，声音软糯清脆：“奴婢小桃红，给李大人请安。”
李大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笑了笑：“郑兄太客气了。这姑娘一看就伶俐，起来吧。”
小桃红道了谢，走到早己备好的琵琶旁坐下，纤指拨动琴弦，轻启朱唇，唱了一首江南小调。她唱得确实好，嗓音清亮婉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柔，眼神却不乱飞，只是偶尔含羞带怯地瞟李大人一眼，又迅速低下。
一曲终了，李大人抚掌称赞：“好！嗓音清越，韵味十足。没想到郑兄府上还有如此妙人。”
郑裕明顺势道：“这孩子不仅会唱曲，性子也乖巧。大人远道而来，旅途劳顿，若不嫌弃，就让她在一旁伺候着，端个茶递个水，也比那些粗手笨脚的小厮强。”
李大人未置可否，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算是默许了。
小桃红心领神会，轻轻走到李大人身边，执起酒壶，为他斟酒。她动作优雅，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透着体贴。斟酒时，她微微倾身，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寻常熏香的少女体香若有若无地飘入李大人鼻中。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从风土人情扯到了盐务上。李大人感叹了几句漕运不易、盐税难征。郑裕明立刻大倒苦水，说今年淮北盐场收成不好，盐引紧张，下面多少灶户等着吃饭云云。
小桃红安静地听着，不时为二人布菜。等到郑裕明说得差不多了，她才状似无意地，用略带天真好奇的语气轻声问李大人：“大人，奴婢听说京城里的皇上和娘娘们，用的盐都是雪白雪白的，跟我们扬州的盐不一样吗？”
这个问题问得看似幼稚，却恰好挠到了痒处。李大人大概觉得跟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说说无妨，便带着几分优越感解释道：“宫里的贡盐自然不同，选料、熬制都极讲究。不过天下的盐法，道理是相通的，关键在于……”
他兴致勃勃地讲起了盐的种类、产地、优劣，看似在普及常识，却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关于今年盐引分配倾向的信息，比如可能会优先保障哪些区域，对哪些盐商的资格审核会更严格等等。
小桃红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插一句“原来如此”、“大人懂得真多”，极大地满足了李大人的倾诉欲和优越感。郑裕明在一旁听着，眼神闪烁，显然也在仔细咀嚼李大人的每一句话。
宴席终了，李大人己有了七八分醉意，对郑裕明说：“郑兄啊，你是个妙人，你这丫头……也是个妙人儿啊，哈哈。”
郑裕明会意，笑道：“大人一路辛苦，若不嫌弃，就让这丫头今晚伺候大人歇息，端个洗脚水也是她的造化。”
李大人笑了笑，没有推辞。
小桃红扶着微醺的李大人往备好的客房走去。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房间里，红烛高烧，锦被铺陈。她使出浑身解数，将薛妈妈所教的一切发挥得淋漓尽致，婉转承欢，极尽温柔体贴。她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的丫头，而是一个积极主动的、试图用身体和技巧换取生存空间的“优等生”。
李大人果然十分受用，事后，搂着她，满意地叹道：“郑裕明倒是会调理人……”
小桃红依偎在他怀里，趁着他心情大好，软语试探：“大人，奴婢听老爷说盐引的事好难办，心里也跟着着急……要是都能像大人您这样体恤下情就好了。”
李大人拍了拍她的背，酒意和满足感让他戒心降低，含糊地承诺：“放心吧……你老爷的事，我心里有数……这次回京，总能帮他说道说道……”
第二天清晨，李大人神清气爽地离开了。郑裕明亲自送到门口，回来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他特意来到听雨轩，小桃红己经梳洗打扮好，恭敬地站着。
郑裕明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经过检验、证明物超所值的货物。半晌，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嗯，不错，没白费我一番心思。李大人很满意，盐引的事，看来有七八分把握了。”
他的目光里，有赞赏，有算计，唯独没有把她当一个“人”来看的温度。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把刀，磨得很快，这次用得很顺手，下次还能再用。
小桃红低下头，柔顺地应道：“都是老爷栽培得好。” 心里却五味杂陈。她成功了，得到了“有用”的评价，暂时安全了，甚至可能因为这次“立功”而得到些许奖赏。但与此同时，她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那层属于“人”的外衣，正在加速剥落。她彻底成为了一件工具，一件被用美色和技巧精心包装、用来进行权力和利益交换的工具。前路是更精致的牢笼，还是被利用殆尽后的抛弃？她不敢深想，只能抓住眼前这用屈辱和自我物化换来的一丝“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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