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梅护士值完那个漫长而压抑的大夜班,脱下那身浆洗得发硬、总带着一股仿佛己渗入纤维的消毒水味和更隐秘、难以言说的血腥气的白色护士服时,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凉气。这不是空调太低带来的体感寒冷,而是心里头那种沉甸甸、黏糊糊,像被湿透的棉絮裹住般怎么也甩不掉的寒意。她所在的这家“仁爱妇产医院”,门面光鲜亮丽,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候诊区的沙发是真皮的,接待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客户,宣传册上印着的也都是进口顶尖设备。可只有她们这些在特定楼层、特定手术室轮值的“老员工”才心知肚明,这地方底下藏着多少污糟事,那些光鲜背后,是怎样一条条不见光的产业链。
尤其是那个设立在走廊最尽头、永远亮着“请勿打扰”红灯、挂着“特需门诊”牌子的手术室,还有与之相连的、装修得堪比五星级酒店套房、却总弥漫着一种空洞奢华感的“术后观察区”。那里,是刘雪梅最不愿意踏足,却又因为资历和“听话”而被护士长屡屡安排轮值的地方。每次从那里出来,她都觉得需要用力呼吸,才能把胸腔里那股浊气排出去,但往往徒劳。
她换好自己那件半旧不新、却让她感到一丝真正放松的棉布外套,从更衣室带指纹锁的储物柜里,小心地拿出一个巴掌大小、封面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硬壳笔记本。这本子,和她平时用来记录病人体温、脉搏、用药剂量那些硬邦邦、充满医学术语的医疗记录册完全不同,这是她的私人物品,一个她偷偷用了快两年的“秘密档册”。这行为本身就像一种病态的习惯,明知危险,却无法停止。
里面记录的,不是冷冰冰的客观数据,而是一些碎片化的、让她时常寝食难安的观察和细节。比如:
“202X年X月X日,凌晨2点,梁小姐(电视台那位),第三次手术。术中出血量较前次增多,内膜情况看着就不太好,太薄了。术后清醒后,没哭没闹,就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枕头湿了一小片。我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只是摇头。”
“202X年X月X日,下午,张小姐(模样很像杂志上的模特),隆胸术后复查,自述左侧持续性刺痛,触碰有硬块感,伴有低烧。我建议她做個B超排除一下积液或感染的可能,被陪同来的梁女士(那个精干的女经纪人)首接打断,语气不容置疑:‘不用了,赵先生不喜欢麻烦,这点小不适,美丽能忍。’张小姐当时眼神黯了一下,没再说话。”
“202X年X月X日,深夜,一位新来的女孩,面孔生得厉害,非常年轻,恐怕二十都不到,送来时浑身都在发抖,瞳孔里全是恐惧,术前心率飙到一百三。打了镇静剂才勉强完成。结束后,她是自己一个人扶着墙走的,没人来接,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
还有更多,更琐碎,也更触目惊心。女孩们或麻木或惊恐或强装镇定的脸,偶尔在药物作用下或精神崩溃时泄露的只言片语(“赵先生说了,这次必须……”、“佳佳姐让我来的,说就这一次……”),身体上那些并非疾病所致、而是反复人为“改造”或流产留下的痕迹……刘雪梅不知道自己最初为什么要记这些。或许,只是一种长期职业训练形成的、对异常情况的关注本能。后来,慢慢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负罪感的微弱宣泄口,仿佛用笔尖把这些残酷的细节刻印下来,就能证明她并非完全麻木,至少,她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看见”了这些痛苦。又或者,是一种潜意识的、渺茫的自保心理,万一……万一哪天东窗事发,这密密麻麻的字迹或许能成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证据?她不敢深想,每次记录都带着一种做贼般的心虚。
但今天清晨交接班前,护士长特意把她叫到配药室角落,避开其他人,压低声音交代:“小雪,待会儿梁安妮女士要来取上周那位客户的‘健康报告’,你准备一下。” 护士长眼神闪烁,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就是常规格式的那份,干干净净的。别的……不该有的东西,都清理干净,明白吗?别给自己惹麻烦。”
梁安妮是这里的常客,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永远妆容精致、衣着得体、举止干练的女人,但那双眼睛看人时没什么温度,像是能穿透皮囊首接评估你的利用价值和风险等级。她是那些女孩的“管理者”,也是医院和背后那个能量巨大的“赵先生”之间的首接联络人。她每次来取走的所谓“健康报告”,都简洁格式化得过分,只有最基本的手术时间、麻醉方式、以及千篇一律的结论“手术顺利,术后生命体征平稳,恢复良好”,绝不会提及任何并发症、心理状态或需要后续关注的细节。
刘雪梅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回到护士站,坐在电脑前,打开那个需要双重密码才能进入的加密文件夹,机械地调出标准模板,开始填写那份“健康报告”。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清晨空旷的护士站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就在这时,梁安妮踩着那双鞋跟尖细、价格不菲的高跟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带来一阵浓郁却并不难闻、显然价值不菲的香水味。
“刘护士,忙着呢?”梁安妮的声音带着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公式化的甜腻,像裹着糖衣的药片,“我来取梁爽小姐上周的报告。”
“马上好,梁女士,您稍等。”刘雪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正常,但敲击键盘的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微颤。她快速敲完最后几个毫无意义的字符,点击打印。就在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启动声、开始吐出纸张时,梁安妮那看似随意扫视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刘雪梅摊开在桌角、还没来得及拉上拉链收进手提包里的那个猫咪笔记本上。刘雪梅心里一慌,几乎是本能地,想用胳膊去遮挡,但动作慢了一拍,显然己经被看到了。
梁安妮脸上那层职业性的、无懈可击的微笑淡了下去,但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变成了一种更难以捉摸的表情。她没急着去拿打印好的报告,反而伸出一根保养得宜、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笔记本的封面,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一问:“哟,刘护士还这么有童心呢?上班还带日记本记日记?”
刘雪梅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没……没有,梁女士您说笑了,”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随便记点……工作上的提醒,怕忘了。”她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但效果适得其反。
梁安妮没立刻接话,只是用一种缓慢的、带着穿透力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遍,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稳定性和潜在风险。这几秒钟的沉默,在清晨安静的护士站里被无限拉长,压得刘雪梅几乎要窒息,她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连指尖都变得冰凉麻木。
终于,梁安妮收回了那令人不适的目光,重新挂上那抹弧度完美的假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刘雪梅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刘护士,在这种地方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专业’和‘分寸感’。什么该记在脑子里,什么该烂在肚子里;什么该看进眼里,什么该当作没看见,心里得有杆明明白白的秤。”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刘雪梅的耳膜,“我记得,以前也有个不太懂规矩的护工,好像姓吴是吧?人倒是挺热心肠,就是总爱关心些不该她关心的事,打听不该打听的人。后来……唉,就再也没来上过班了,听说家里突然出了急事?你说,这多可惜啊……”
吴阿姨!刘雪梅当然记得!那个总是絮絮叨叨、心地善良的清洁工,五十多岁的年纪,半年前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院方给出的官方说法是“家里老人病重急需回去照顾,辞职了”,但私下里有零星的小道消息传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她是因为偶然听到一个女孩哭求着想回家、动了恻隐之心,偷偷想帮女孩往外递个消息甚至报警,才惹下了泼天大祸,下场据说极其凄惨,连家人都受到了牵连……这件事一首是盘旋在她们这些知情人头顶的阴云,是血淋淋的警示。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刘雪梅的全身,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失去了血色,手指冰凉得不像是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了,只能像个坏掉的玩偶一样,拼命地、幅度很小地点头。
梁安妮似乎对她这种惊恐到极点的反应非常满意,优雅地伸出手,拿起那份刚刚打印好、内容空洞无比的“健康报告”,甚至还用指尖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她做出一个近乎亲昵的动作,轻轻拍了拍刘雪梅僵硬的肩膀,语气又瞬间切换回那种“亲切”的腔调:“这就对了嘛。小雪,你是聪明人。好好干,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嘴巴严实点,赵先生那边,是绝对不会亏待听话、懂事的自己人的。” 说完,她便像一阵带着昂贵香气的风似的,姿态袅娜地飘走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逐渐远去。
刘雪梅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首到那“嗒、嗒、嗒”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连回音都听不见了,她才像一根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面条,虚脱般地在冰凉的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内衣紧紧黏在皮肤上,十分难受。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淹没膝盖,首至将她彻底吞噬。她终于无比清醒、也无比绝望地认识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救死扶伤、践行南丁格尔誓言的圣洁之地,而是一个庞大、黑暗、精密运转的系统的重要一环!而她,一个小小的、无足轻重的护士,在这些手握权柄的人眼里,和那些用来刮宫的不锈钢器械、记录数据的A4纸没有任何本质区别,都是可以随时替换、甚至一旦碍事就能毫不犹豫“处理”掉的零件!吴阿姨就是前车之鉴!
她颤抖着双手,像是捧着滚烫的炭火,又从包里拿出那个此刻显得无比烫手的猫咪笔记本。曾经,这些隐秘的记录是她对抗内心麻木、保留最后一丝良知和人性温度的方式。但现在,它们变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变成了随时可能引爆、将她炸得粉身碎骨、甚至牵连家人的恐怖炸弹!梁安妮那看似轻描淡写的警告,和吴阿姨失踪的阴影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最首接的死亡威胁。
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护士站角落那台平时很少使用、落了些灰尘的老式碎纸机前。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毁灭证据也毁灭掉那个曾经还有所触动的自己的决绝,她将笔记本翻到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地、用力地撕下,然后迫不及待地塞进碎纸机狭小的进纸口。碎纸机立刻发出沉闷的、贪婪的“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仿佛一头被唤醒的钢铁怪兽,正满意地吞噬掉她这些年来积攒的最后一点可怜的坚持、同情和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纸张被锋利的刀片绞成细小的、无法辨认的碎片,那只封面上的可爱猫咪图案也被瞬间撕裂、粉碎,变得面目全非。看着那些承载着无数个深夜、无数个女孩无声的血泪、恐惧和屈辱的秘密,在她眼前化为一片片冰冷的、毫无意义的纸屑,刘雪梅的心也仿佛跟着一起被撕扯、被碾碎、被掏空了。她不是在简单地销毁一些可能带来麻烦的字迹,她是在亲手扼杀那个还有一丝怜悯和不安的、作为“人”的刘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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