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市集试水
周奶奶的来访与镇上那些窃窃私语，像江南梅雨季的潮气，黏滞在林清韵的心头，挥之不去。她感到一种被误解的委屈，更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在胸腔里冲撞。她不是要玷污手艺，她是想让手艺活下去，被更多人看见、触摸、喜爱。既然被指责“高高在上”，那她就走下去，走到人群里去。
这个周末，古镇依水而建的主街举办的文创市集，成了她选中的“试水”之地。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她几乎能想象到周奶奶等人得知后，那更加不赞同的眼神和“果然如此”的叹息。但奶奶苏绣兰在听她有些忐忑地说出想法后，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想去，就去试试。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
得到了奶奶这句不算鼓励却充满包容的话，林清韵立刻行动起来。她翻找出奶奶库房里一些零碎的、品质上乘却不足以完成大件作品的缎料，又精心选购了托底用的棉麻布料。她没有动用那些需要耗费数月心力的大件绣品，而是设计了一系列小巧精致、易于日常使用、价格亲民的物件。
她用细腻的“套针”在真丝书签的一角绣上一枝墨兰，清雅隽永；在杯垫上，用“抢针”绣几尾灵动的锦鲤，寓意吉祥；在胸针上，则运用“盘金”技法勾勒出抽象的云纹，古朴又时尚。每一件小物，都凝聚着苏绣的核心技艺，却又剥离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距离感，变得可亲可爱。
市集当天，晨光熹微。林清韵在顾怀远的帮助下，将一张铺着靛蓝手工染布的长条桌支在了临河的摊位前。她将书签、杯垫、胸针、还有少量绣着简单花样的小镜子，一一陈列出来。深蓝色的桌布如同静谧的夜空，而那些闪烁着丝质光泽的小物件，则像是散落其上的星辰，瞬间吸引了过往游人的目光。
开市不久，她的摊位前便聚拢了人气。大多是年轻人，他们被这些精美又别致的小物打动，发出阵阵惊叹。
“哇！这真的是手工绣的吗？太精致了！”
“这个书签好有感觉！配我的《浮生六记》正合适！”
“杯垫好漂亮，都不舍得用杯子压住了！”
“老板，这个云纹胸针还有吗？我想多买一个送朋友。”
询问声、赞美声、扫码付款的提示音，交织成一曲轻快的乐章。林清韵忙着介绍、包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看到自己设计和制作的绣品被人真心喜爱并购买，那种成就感与单纯的技艺完成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被市场认可的踏实与喜悦。她耐心地向感兴趣的人解释着不同的针法，讲述一点点苏绣的小知识，俨然一个流动的微型文化推广站。
然而，在这份热闹之外，一些不那么和谐的目光，也如影随形。
几位穿着传统对襟褂子、显然是本地老住户的阿婆缓缓走过她的摊位。她们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些小巧的文创产品上，先是流露出习惯性的欣赏，随即看清了用途和标价，眼神便复杂起来。其中一位摇了摇头，低声对同伴说：“苏绣兰那么好的手艺，传到孙女这里，怎么就……做起这些零碎小买卖了？不成体统啊。”
“是啊，”另一人附和，语气带着惋惜，“老祖宗传下来的精细玩意儿，是该供在堂前细细品味的，哪能像摆地摊似的，几十块钱就卖了呢……”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进了林清韵的耳朵里。她正在为一位顾客包装杯垫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心底那根敏感的神经又被刺痛了。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话语，继续手上的动作，但那份初获认可的喜悦，己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时尚、举止干练的中年女性在摊位前驻足良久。她看得非常仔细，几乎拿起每一件绣品端详针脚、配色和设计，目光锐利而专业。最后，她拿起一枚绣着缠枝莲纹样的胸针和一方书签，走到林清韵面前，递上一张名片。
“林小姐是吗？我是‘织趣生活’的采购总监，我姓杨。”她微笑着，开门见山，“您的这些设计非常出色，传统技艺与现代审美结合得恰到好处。我们公司主要面向国内一线城市的精品买手店和线上高端生活平台，提供有设计感的文创产品。”
林清韵的心跳微微加速，接过名片，“织趣生活”在业内小有名气，以眼光挑剔著称。
杨总监继续说道：“我很有兴趣与您合作。像这款胸针和书签，如果能量产，我们可以先下一笔试订单，首批每样一千件。如果市场反响好，后续订单量可以翻倍，甚至开发更多品类。”
每样一千件！林清韵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这远远超出了她目前慢工出细活的手作能力。
杨总监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补充道：“当然，我们理解纯手工制作的产能限制。您只需要提供核心的刺绣部分，我们可以负责后续的金属配件加工、包装等环节。至于价格，”她报出了一个比林清韵目前零售价略低，但乘以千件后显得极为可观的单件价格，“我们可以按这个结算。如果合作愉快，空间还可以再谈。”
批量订单。规模化生产。可观且稳定的收入。
这几个词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林清韵。这意味着，她不仅可以轻松覆盖目前的各项开支，还能有充裕的资金去推进传承人计划，甚至改善奶奶的生活。这似乎正是打破当前困局、证明自己价值的一条捷径。那些风言风语，在实打实的经济效益面前，或许会不攻自破。
诱惑，实实在在的诱惑，如同伊甸园的苹果，散发着的光泽。
然而，当她拿起那枚被杨总监选中的胸针，指尖感受到那独一无二的、细微的针脚起伏时，一个冰冷的问题骤然浮现：一千件，每一件都要保持这样的水准吗？她一个人，如何完成？如果找人代工，针法、力度、神韵如何保证统一？当苏绣变成流水线上按标准复制的零件，它还是奶奶口中那“绣心境、绣岁月”的手艺吗？它与那些机器印花的产品，本质区别又在哪里？
是坚守“不成体统”的慢，换取可能的纯粹？还是拥抱“规模效应”的快，换取生存与发展的资本？
她站在熙攘的市集中，手握那枚小小的胸针，仿佛握着苏绣未来的一个岔路口。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青石板上，也映照出她内心的波澜起伏与艰难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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