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工作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初夏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微凉和城市远方的喧嚣吹进来，拂动了许耀眼额前散落的碎发。她正屏息凝神，用最细的镊子调整着那片仿水痕银饰上一颗微小月光石的镶嵌角度。石头趴在角落的垫子上，耳朵偶尔抖动一下，捕捉着窗外模糊的鸽哨声。
《迹》系列的创作进入了最精雕细琢的阶段，每一处细节都凝结着她对“时间印记”的理解。这种全然的投入，让她暂时忘却了外界所有的不安与纷扰。
“咚、咚、咚。”
沉稳而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同于之前赵特助那种礼貌中带着试探的节奏，这声音更厚重，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许耀眼的手指一颤，镊子尖差点戳歪。那种熟悉的、被窥探的不安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涌回。她放下工具，眉头紧锁。又是谁？那些“苍蝇”不是己经消失了吗？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像上次一样，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这一次，门外站着的不再是孤身一人的特助。
一对衣着极其考究、气质雍容的中年男女，正站在她简陋的楼道里。男人穿着深色定制西装，身形挺拔，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正紧紧盯着房门，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木板。女人则穿着一身素雅的香云纱旗袍，外面披着米白色羊绒披肩，脸色苍白，眼眶红肿，那双与许耀眼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激动、愧疚、渴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
许耀眼的心跳，在看清那个女人面容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这张脸……为什么会有一种诡异的、模糊的熟悉感？仿佛在梦里，或者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见过。
而他们身后，还恭敬地站着之前来过的那位赵特助，以及另外两名看起来像是保镖或助理的壮硕男子。
这阵仗……
许耀眼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对男女，就是许家的核心人物——许宏远董事长和他的夫人林婉茹。
他们竟然……首接找上门来了！
为了什么？难道就因为那枚《锁绊》？这太荒谬了！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开门。绝对不能。
“请问找谁？”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带着刻意伪装的平静和疏离。
门外，林婉茹听到这个声音，身体猛地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她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几乎是扑在门上，声音哽咽破碎，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孩子……我的孩子……开门让妈妈看看你……我是妈妈啊！”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许耀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瞬间远去。
妈……妈？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入了她的耳膜，烫伤了她的神经。
她在说什么？
什么妈妈？
她的妈妈早就……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你们……认错人了。”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请你们离开。”
“没有认错！没有！”林婉茹的情绪彻底失控，用力拍打着门板，哭声凄厉，“你是我的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啊！二十多年前在医院……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有看好你……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这么多苦……我的孩子啊！”
门外的哭喊声，像一把钝刀，在许耀眼的心上来回切割。那些被她深埋的、关于孤苦童年的记忆，关于对父母模糊的渴望与怨恨，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指控猛然唤醒，岩浆翻滚，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许宏远扶住几乎要在地的妻子，他的声音相对沉稳，却同样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沙哑：
“许……许小姐，请你开门。我们没有任何恶意。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这件事……千真万确。我们有……有证据。”他顿了顿，似乎不忍说出DNA报告那样冰冷的字眼，“请你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弥补你。”
亲生父母？
证据？
弥补？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许耀眼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她猛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这可怕的声音。不！不可能！这一定是个噩梦！是许家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设下的圈套！他们肯定是查到了她的底细，知道她无依无靠，想来利用她？还是因为沈清韵？因为顾琛？
无数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
“滚！”她猛地对着门外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嘶哑，“我不认识你们！给我滚！”
她用尽全身力气抵住门，仿佛门外是噬人的洪水猛兽。
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到，不安地在她脚边呜咽着，用头蹭着她的腿。
门外，林婉茹的哭声更加悲恸，几乎喘不上气。许宏远一边安抚妻子，一边对着门内沉声道：“许小姐，我们知道这很突然，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我们说的都是事实。你右邊肩胛骨下方，是不是有一块小小的、淡红色的蝴蝶状胎记？”
许耀眼如遭雷击，抵着门的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
那块胎记……
除了她自己，连去世的父亲都未必清楚记得位置的、极其隐秘的胎记……
他们怎么会知道？！
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难道……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惊喜，不是失而复得的激动，而是一种天崩地裂般的、颠覆一切的恐慌和……巨大的茫然。
她是谁？
许耀眼是谁？
如果这对光鲜亮丽、与她云泥之别的男女是她的亲生父母，那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算什么？一场荒诞的错误？一个可怜的笑话？
“孩子……开门吧……求求你了……”林婉茹哀戚的祈求声，如同魔音穿脑。
许耀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靠着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门外的哭求声，石头的呜咽声，还有她自己失序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片混沌而绝望的背景音。
她抬起头，望着阁楼斜顶上那扇小小的窗户，窗外天空是灰蓝色的，一只孤鸟匆匆飞过。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碎裂、重组，变得陌生而狰狞。
那扇薄薄的木门外，是她无法想象、也从未期待过的另一种人生。
而门内，她辛苦搭建起来的、看似坚固的堡垒和身份认同，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惊雷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声降临的、命运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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