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落下的沉闷声响，像一道结界，将门外那个刚刚经历天翻地覆的世界暂时隔绝。铺子里没有开大灯，只有王师傅工作台角落那盏老旧台灯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也勾勒出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的金属粉尘。
熟悉的、混合着金属、机油、焊药和一点点煤气的复杂气味，像一双粗糙却安稳的手，轻轻包裹住许耀眼几乎要碎裂的神经。这里没有怜悯的注视，没有激动的哭求，没有冰冷的DNA报告，只有沉默的工具，待处理的金属，和一位同样沉默的老人。
王师傅什么也没问。他甚至没有多看许耀眼那红肿的双眼和狼狈的姿态一眼。他只是默默走到角落那个小煤炉旁，用火钳拨了拨里面将熄未熄的炭火，添了几块新炭。蓝色的火苗重新蹿升起来，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给这间冰冷的铺子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源。
然后，他走回工作台，拿起一把半成型的银壶，重新戴上寸镜，就着那点昏黄的光，开始一下下、极有节奏地敲打起来。
“叮……叮……叮……”
清脆而稳定的敲击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像一首没有旋律却异常抚慰人心的安魂曲。
许耀眼抱着石头，蜷缩在铺子角落里一个堆放杂物的旧木箱上，行李箱歪倒在她脚边。她没有再哭，只是将脸埋在石头温暖柔软的毛发里，静静地听着那规律的敲击声。
大脑依旧是一片混乱的废墟。许宏远和林婉茹的脸，顾琛那通电话里冰冷的沉默，DNA报告上那些刺眼的字句，还有父亲（许建国）那张沉默寡言、带着风霜的脸……所有画面和声音交织冲撞，让她头痛欲裂。
她是许耀眼的过去，是假的？
她是许家大小姐的未来，是真的？
那她现在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锈钝的锯子，来回切割着她的自我认知。
不知过了多久，首到炭火的光芒将王师傅专注的侧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他才停下手中的小锤，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默：
“炉子上温着水，角落有泡面。”
极其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探究，只是最基础的生存关怀。
许耀眼抬起头，看着王师傅那佝偻却异常稳定的背影，鼻尖猛地一酸。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放下石头，走到那个小煤炉旁。炉子上坐着一个旧的铝制水壶，壶嘴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旁边一个破了一角的搪瓷盆里，放着几包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
她撕开一包，将面饼放进王师傅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一个缺了口的碗里，冲上热水，盖上另一个盘子当做盖子。
等待泡面变软的三分钟里，她抱着膝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看着跳动的炉火出神。火光在她依旧残留着泪痕的脸上明明灭灭。
王师傅依旧在敲打他的银壶，仿佛身边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和平时任何一个来学手艺的学徒并没有什么不同。
面泡好了。许耀眼默默地吃着。廉价调味包的味道有些咸腻，热汤下肚，却让她冰冷僵硬的西肢稍微回暖了一些。石头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掰了一小块面饼，吹凉了喂给它。
吃完面，身上有了一点力气，那股灭顶的茫然和恐慌似乎也暂时被压下去了一些。她站起身，将碗筷拿到后面一个简陋的水池边洗干净，放回原处。
然后，她走到王师傅的工作台旁，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许我耀眼工作台上散落着各种锉刀、钳子、锯弓，还有那块正在成型的银壶。壶身上己经被敲打出流畅而富有韵律的起伏，像被风吹过的水面。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那双因为近期高强度练习和刚才的奔逃而更显粗糙、甚至带着新划痕的手上。
这双手，会锉金属，会拉锯丝，会拿焊枪，会端盘子，会送外卖……它们熟悉的是汗水的咸涩，是金属的冰冷，是生活最粗粝的质感。
它们……能适应许家那种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吗？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排斥。
王师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停下了敲打，但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手艺，还练不练？”
许耀眼浑身一震。
手艺。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迷雾。
无论她是许耀眼，还是那个本该叫别的什么名字的许家小姐，这双手学会的东西，脑子里构思的线条，心里对创造的热爱……这些，是任何人都无法夺走、也无法否认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是王师傅一点一点，将这门谋生的技能，打磨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成为了她对抗这个世界的铠甲和武器。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看着。掌心的薄茧，指腹的划痕，每一道，都记录着她一步步走来的艰辛与成长。
如果连这个都丢了，那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有种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力量。
王师傅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从工作台下翻出一块边角料的紫铜片和一把平锉，推到她面前。
“老规矩。锉平，锉首。”
没有安慰，没有开导，只是最基础的、也是最初的要求。
许耀眼没有犹豫，她在工作台另一侧找了个位置坐下，拿起那块紫铜片和锉刀。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再次响起。
“滋……滋……”
这一次，她的手腕很稳，眼神异常专注。所有的混乱、痛苦、茫然，似乎都被她倾注到了这反复的、单调的锉磨动作之中。汗水再次从额角渗出，沿着她紧绷的侧脸滑落，但她浑然未觉。
石头安静地趴在她脚边，似乎知道主人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战斗，不再打扰。
王师傅看了她一眼，昏黄的灯光下，女孩紧抿着唇，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崩溃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要与命运抗衡到底的狠劲儿。
他没有说话，重新拿起小锤，继续敲打他的银壶。
“叮……叮……”
“滋……滋……”
两种不同的声音，在这间狭小、陈旧却充满力量的金工铺子里，交织回荡，如同黑夜中最坚韧的序曲。
这里，是她的淬火之地。
无论外界风雨如何狂虐，无论身世如何离奇跌宕，在这里，她只需要面对手中的金属，打磨掉多余的棱角与杂质，让自己……变得更加坚韧，更加纯粹。
今夜无眠。
但黎明终将到来。
而淬火之后的锋芒，也必将更加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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