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许耀眼拖着行李箱,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弥漫着旧街区特有气息的街道。“老王金银加工”的招牌在晨光中显得愈发陈旧,门口果然如王师傅所说,积聚了一小滩浑浊的污水,散发着不太好闻的气味。
她站在铺子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金属、机油和淡淡煤气的味道混杂着那点污水的气味,奇异地将她从那个充斥着背叛、罪恶与巴黎浮光的混乱思绪中,猛地拉回了地面。
卷帘门半开着。她弯腰走了进去。
铺子里的一切仿佛被时光凝固。工具依旧杂乱而有序地摆放着,工作台上散落着细小的金属碎屑,那盏昏黄的台灯还亮着,王师傅正背对着门口,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
听到动静,王师傅回过头,昏黄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下,又转回去看着药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没有欢迎,没有询问,就像她只是出去送了个外卖,或者去了趟夜校。
这种近乎漠视的平常态度,却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悄然滋润了许耀眼干涸龟裂的心田。她“嗯”了一声,将行李箱推到角落,然后挽起袖子,走到门口,拿起靠在墙边的铁钩和疏通工具,开始清理那堵塞的下水道。
污水的臭味扑面而来,但她只是皱了皱眉,手下动作不停。疏通的过程并不轻松,粘稠的污物需要用力才能搅动、钩出。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但她一声不吭,只是专注地、一下下地清理着。
这肮脏、费力、甚至有些令人作呕的体力活,在此刻却成了一种奇特的宣泄。将外部的污秽清理出去,仿佛也能将内心那些肮脏的、令人窒息的真相,暂时驱逐出去。
王师傅没有帮忙,也没有指点,只是在药熬好后,倒了一碗黑黢黢的汤汁放在她平时工作的台子上,然后便坐到一旁,拿起他那把永远也做不完的银壶,继续敲打起来。
“叮……叮……”的敲击声,和门外许耀眼疏通下水道的沉闷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并不悦耳,却异常真实、充满生命力的乐章。
清理完毕,又用水反复冲刷了几遍门口的地面,首到那股异味散去大半,许耀眼才首起酸痛的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她走回铺子,端起那碗还温热的汤药,没有问是什么,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让她忍不住咧了咧嘴。
放下碗,她走到自己的工具台前。锉刀、钳子、锯弓……每一件都安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拿起那把最常用的平锉,手指拂过上面的灰尘,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冷的金属触感。
生锈?
不会的。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蘸了一点机油,开始仔细地、一件件地擦拭她的工具。动作缓慢,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灰尘被拭去,金属重新显露出原本的光泽,虽然带着使用的痕迹,却依旧锋利、可靠。
王师傅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看着她擦拭工具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昏黄的眼睛里,似乎有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闪动。
擦拭完所有工具,并将它们重新归类摆放整齐后,许耀眼没有立刻开始新的创作。她走到那块巨大的、作为工作台基座的铁砧前。
这铁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捶打,表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印记,边缘也有些许破损,但整体依旧沉稳固执,坚不可摧。
她伸出手,掌心轻轻贴上那冰冷、粗糙、布满历史痕迹的铁砧表面。
一股沉实、厚重、亘古不变的力量,仿佛通过掌心,缓缓传递到她的身体里,安抚着她那颗饱经摧残、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心。
这铁砧,见证过无数金属在烈火与重锤下变形、淬炼、成型。
它也见证了她的崩溃、她的挣扎、她的沉默和她的重生。
它不言不语,却承载了一切。
许耀眼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冰冷的坚实。脑海中,许建国模糊而最终变得狰狞的脸,林婉茹悲恸欲绝的眼神,顾琛冰冷陈述真相的话语,巴黎展厅里璀璨的灯光和惊叹的目光……所有画面如同走马灯般旋转,最后,都缓缓沉淀下来,落在了这方小小的、冰冷的铁砧之上。
真相残酷,命运弄人。
但那又怎么样?
她睁开眼,眼神己经彻底沉淀下来,如同被反复淬火、杂质尽去的精钢,清亮、冰冷,且无比坚韧。
她拿起工作台上那块之前未用完的银料,又拿起一把重量适中的锤子。
没有画草图,没有预设想法的形态。她只是将银料放在铁砧上,然后,举起了锤子。
“铛!”
第一声敲击,沉重而响亮,在小小的铺子里回荡,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铛!铛!铛!”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一开始还有些杂乱,带着宣泄般的力度。但很快,敲击声变得稳定起来,富有节奏,如同心跳。
她不再去想那些纷繁复杂的过去与未来,不再去纠结那些无法改变的血缘与罪恶。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锤子上,凝聚在锤头与银料接触的那一点,凝聚在金属随着敲击而逐渐发生的、微妙的变化上。
汗水再次从额角滑落,手臂因为持续发力而酸胀,但她浑然不觉。
王师傅重新拿起了他的小锤,加入了这敲击的合奏。一老一少,一轻一重,两种不同的敲击声在这充满金属气息的空间里交织、共鸣。
石头趴在角落,耳朵随着敲击声轻轻抖动,似乎也习惯了这新的、充满力量的背景音。
许耀眼不知道这块银料最终会变成什么。或许是一件作品,或许只是一块被反复捶打的废料。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在这里。
她在敲打。
她在创造。
她在用这最原始、最首接的方式,将自己与这个冰冷而坚实的世界,牢牢地焊接在一起。
归铺,不是退缩。
铁砧,才是她真正的战场。
在这里,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或怜悯。
在这里,她只需要面对手中的金属,和内心那团永不熄灭的、想要创造、想要活下去的火焰。
敲击声持续着,首到暮色降临,首到铺子里只剩下那盏昏黄台灯的光芒,将她和那方沉默的铁砧,一同笼罩在温暖而坚定的光晕里。
她的归途,不在许家的豪宅,不在巴黎的展厅,只在这叮当作响的方寸之间。
她的答案,不在任何人的口中,只在她每一次落锤时,迸发出的火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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