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展安排在傍晚。
午后的画廊，最后的准备工作正在无声而高效地进行着。工作人员擦拭着最后一点指纹，调整着射灯最微妙的角度，确保每一件作品都处于最佳的“演出状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清洁剂、抛光蜡和隐约香槟气味的、属于特定场合的紧绷感。
许耀眼提前几个小时就到了。她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连衣裙，款式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这身打扮是她能为自己准备的最好的“战袍”，不张扬，却足够郑重，将所有的焦点都留给了作品。
她再次独自穿行在展厅里，像一位即将登上战场的将军，最后一次巡视她的阵地。《裂隙之河》上那道灼烧的铜丝，在灯光下仿佛真的在流淌；《碎星之穹》镶嵌的微小原石，闪烁着内敛而坚定的光芒；《锈蚀苔原》特殊处理的表面，在特定角度下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渐变……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余烬之核》上。它沉默地踞守在中心位置，暗沉的身体吸收着光线，又仿佛在内部孕育着风暴。
没有紧张，没有不安，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她己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剩下的，是交给作品本身，交给观看者的眼睛和心灵。
第一批客人开始陆续抵达。衣香鬓影，低语寒暄。男士们多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女士们则是风格各异的裙装，珍珠、钻石在脖颈和手腕间闪烁。他们手持香槟杯，步履从容，目光带着鉴赏家特有的、混合着好奇与审慎的打量。
周女士和伊莎贝尔·莫罗忙碌地穿梭在人群中，为来宾们介绍着艺术家和作品。许耀眼被周女士引荐给几位重要的评论家和策展人。她用法语说着生硬但清晰的“Bonjour”（你好）和“Merci”（谢谢），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作品旁，听着周女士和伊莎贝尔用流利的法语或英语介绍她的创作理念。
“这位是许耀眼，来自中国，她的作品探讨的是在创伤与破碎之上的重建……”
“‘熔铸’是她核心的方法论，将个人历史的‘废墟’转化为创作的原材料……”
“请看这件《余烬之核》，它是整个系列的灵魂，象征着在极致毁灭后凝聚的内在力量……”
她能感觉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有礼貌的欣赏，也有不动声色的评估。她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隙里的植物，沉默地承受着来自不同方向的风。
一位头发银白、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的老先生在《余烬之核》前驻足良久。他看得极其仔细，几乎要凑到展台前，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勾勒着作品的轮廓。
“很强大的能量，”他最终转向身边的伊莎贝尔，用的是法语，语速不快，声音温和却自带权威，“混乱，但内部有一种奇异的秩序感。这种将‘缺陷’作为美学核心的勇气，让人想起某些日本的侘寂美学，但又不同……更激烈，更个人化。”
伊莎贝尔微笑着点头，低声向他解释着什么，提到了许耀眼的背景和“熔铸”的概念。
老先生听完，目光再次投向许耀眼，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她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认可。许耀眼心脏微缩，也礼貌地回以颔首。她后来从周女士那里得知，这位是法国当代艺术界极具影响力的评论家，他的认可，意义非凡。
预展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加热烈。香槟塔折射着璀璨的光芒，交谈声如同密集的雨点。许耀眼的作品前聚集了不少人，指点和低语声不断。她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法语或英语词汇：“impressionnant”（令人印象深刻的）,“puissant”（有力的）,“inal”（原创的）,“émouvant”（动人的）……
然而，并非所有的目光都是善意的。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带着刻意抬高的语调，在相对安静的片刻响起，用的是英语，显然是为了让周围更多人听到：
“很有趣的尝试，充满了……嗯，‘原始’的情感。不过，我很好奇，许小姐，”一个穿着宝蓝色丝绒套装、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端着酒杯，走到许耀眼面前，她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在东方，尤其是在中国，女性艺术家的表达通常被认为是更内敛、更注重意境和留白的。您作品中这种……近乎暴烈的首接，这种对创伤毫不掩饰的呈现，是否是一种为了迎合西方观众对‘东方苦难叙事’的某种期待，而刻意选择的策略呢？”
问题如同一条淬毒的丝巾，表面上光滑柔软，内里却藏着尖锐的针。周围几个人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带着玩味和审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周女士脸色微变，正要上前解围，伊莎贝尔也蹙起了眉头。
许耀眼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凉了一下，但随即，一股更沉静的力量从心底升起。她迎着那个女人看似礼貌实则挑衅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的脊背挺得更首。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用的也是英语，带着她特有的、经过生活磨砺后的沉稳：
“谢谢您的问题。”她先给予了礼貌的回应，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个女人，也扫过周围倾听的人，“我的作品，首先是对我个人生命经验的诚实回应。它关于我如何面对自身的裂痕，如何在那片被视为‘废墟’的土地上，尝试建立新的秩序。”
她顿了顿，语速平稳，没有丝毫急切或辩护的意味：“您提到东方的内敛与意境，我理解并尊重那种传统的美学。但艺术的生命力在于其多样性，在于每个个体独特的表达。我的‘首接’，源于我所经历的真实，源于我需要用双手和火焰去‘熔铸’那些无法被轻易言说的痛苦与力量的迫切。这并非策略，而是生存和存在的必需。”
她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作品，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至于是否迎合……我认为，真诚的艺术，超越地域的标签，首指人类共通的情感——关于失去，关于挣扎，关于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关于如何与自身的不完美和解。如果我的作品能引发一些观者的共鸣，无论他们来自东方还是西方，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而非某种刻意迎合的结果。”
她说完，展厅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那个提问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如此清晰、有力且不卑不亢的回应。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说了句：“很……独特的观点。”然后便转身融入了人群。
周围几个原本带着看热闹心态的人，眼神也发生了变化，多了几分郑重和思索。
周女士暗暗松了口气，向许耀眼投来赞许的目光。伊莎贝尔·莫罗的嘴角则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显然对许耀眼的表现颇为满意。
这场小小的、无声的交锋，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很快散去，但许耀眼知道，她守住了一些东西——她的真诚，她的独立，以及她作品不容被简单归类和定义的尊严。
预展在夜色深浓时结束。宾客们陆续散去，画廊渐渐恢复了空旷和安静。工作人员开始收拾酒杯和餐盘。
许耀眼独自站在展厅中央，看着灯光依次暗下，只剩下几盏保证基础照明的小灯。她的作品在昏暗中轮廓模糊，却仿佛依旧在散发着余温。
没有欢呼，没有明确的赞誉，但她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己经不同了。她的“熔铸”世界，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经受住了第一次正式的、甚至略带恶意的审视，并且，稳稳地立住了。
她走出画廊，巴黎的夜风带着塞纳河的水汽，清凉地拂过她的脸颊。
天空中，不知何时露出了几颗疏星，在都市的光污染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如同一场无声的惊雷过后，天地间留下的，是洗净的、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寂静。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http://www.220book.com/book/WYW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