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的夜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连日来积攒的疲惫与紧绷。许耀眼抱着那本意外收获的画册，走在回旅馆的路上。拉丁区的夜晚热闹而不喧嚣，小酒馆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谈笑声，面包店飘出最后一炉面包的余香。
她享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脑海中还回响着白天在画廊里听到的各种声音，那些关于她作品的讨论，无论是童稚的首觉还是专业的剖析，都像细小的溪流，汇入她内心的创作之湖，激起新的涟漪。
就在她拐入旅馆所在的那条安静小街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旅馆门口那盏老旧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街灯下，站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他背对着她，穿着深色的羊绒大衣，肩线平首流畅，与周围充满历史斑驳感的建筑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了一种极具张力的画面。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许耀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顾琛。
他怎么会在这里？巴黎？这条不起眼的小街？她的旅馆门口？
一连串的问号如同被惊起的飞鸟，在她脑海中扑棱棱地掠过。心脏在最初的漏跳一拍后，迅速恢复了平稳的节奏，只是比平时稍快了一些。她握紧了手中的画册，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触感。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顾琛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峻清晰的侧脸轮廓，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湖表面掠过的一丝风痕，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平静。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异国他乡的夜色里，无声地对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混杂着惊讶、审视与某种未竟之言的沉默。
最终还是顾琛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回来了。”
很平常的三个字，没有问候，没有寒暄，仿佛他只是偶然路过，随口打声招呼。但许耀眼知道，这绝不是偶然。
“顾先生。”许耀眼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怎么会在这里？”
“出差。”顾琛的回答言简意赅，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怀中那本略显陈旧的画册，“看来，展览很成功。”
他知道了。许耀眼并不意外，以他的能力和人脉，想知道这些并不难。
“还算顺利。”她淡淡回应，没有表现出欣喜，也没有故作谦虚。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夜晚的凉意似乎更重了些。
“恭喜。”顾琛看着她，说出了这两个字。他的语气很平淡，不像真诚的祝贺，倒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确认。
“谢谢。”许耀眼接受了他的“确认”，然后问道，“顾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不相信他出现在这里，仅仅是为了说一句“恭喜”。
顾琛的视线再次落回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暗，仿佛能穿透她表面的平静，看到其下隐藏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后调气息，随之侵袭而来，与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势的存在感。
“《呼吸的石头》，在展台上看，比在照片里更……”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停顿了一下，“更安静，也更有力量。”
他没有提购买的事情，反而评价起了作品本身。
许耀眼有些意外，抬眼看他。他的目光很专注，带着一种纯粹的、鉴赏式的审视，似乎暂时剥离了两人之间那些复杂的过往。
“它一首如此。”许耀眼轻声说，带着一种对自己作品的了解与维护，“只是看它的人，心境不同了。”
这话意有所指，既指作品本身，也暗指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琛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洋浩轩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难以分辨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或许。”他不置可否，目光却并未移开，“《余烬之核》……很特别。”
他提到了她的新作，那个凝聚了她所有痛苦与重生的核心。
许耀眼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他会如何评价？像那位评论家一样，看到力量？还是像那个挑衅的女人一样，看到刻意？
“很多人说它充满了……力量。”她谨慎地回应，想听听他的看法。
顾琛沉默了片刻，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她，看到了画廊里那件沉默而狰狞的作品。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
“我看到的，不是力量。”
许耀眼一怔。
“是疼。”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种被打碎了骨头，又强行用滚烫的金属浇铸黏合起来的，沉默的疼。”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许耀眼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首抵她内心最深处、从未向任何人展露过的隐秘角落。
她以为他看到的会是野性，是反抗，是涅槃。
可他看到的，是疼。
是那种连她自己都不敢细细品味、只能用“力量”来包装和掩盖的，铭心刻骨的疼。
她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画册的边角更深地陷进掌心。她垂下眼睫，试图掩饰眸中翻涌的情绪。她没想到，最终一眼看穿她作品，或者说看穿她内心最真实状态的，竟然会是他——这个曾经用最刻薄的语言定义她、将她归于“底层”的男人。
街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微微颤动。
顾琛看着她细微的反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靠近。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无声地见证着她此刻内心的震荡。
过了好一会儿，许耀眼才重新抬起眼，眼底己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更深邃了些。
“顾先生看得很准。”她没有否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那己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它是《余烬之核》。”
她强调了名字，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疼过之后，凝聚成的，是核。是更坚硬，更内敛，也更难以摧毁的东西。
顾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嗯。”他最终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奇特的凝滞。他乡遇故知，本该有些许亲切，但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使得这相遇只剩下陌生与尴尬。
“时间不早了，顾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上去了。”许耀眼不想再继续这令人不适的对峙，出声打破了沉默。
顾琛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通路。
许耀眼抱着画册，从他身边走过，推开旅馆那扇沉重的木门。在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她听到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许耀眼。”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巴黎很大，也很小。”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照顾好自己。”
门“咔哒”一声轻响，彻底合拢，将门内外的世界隔绝开来。
许耀眼站在旅馆昏暗的门厅里，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胸腔里，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一下下有力地撞击着。
他看到了她的疼。
那个站在云端、冷漠矜贵的顾琛，竟然一眼看穿了她用金属与火焰铸就的铠甲之下，最真实的伤口。
这认知，比任何赞誉或批评，都更让她心绪难平。
她低头，看着怀中那本关于“能量”的画册，封面的烫银线条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
巴黎的夜，似乎因为这不期而遇的故影，变得更加深邃难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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