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府的后花园，名“集芳园”，乃是京中一绝。
此刻园中百花争艳，锦簇如云，汉白玉的曲水流觞旁，早己聚集了数十位衣着华丽的世家贵女。
她们或三五成群，低声笑语，或凭栏赏花，姿态娴雅，空气中浮动着花香与女子身上昂贵的脂粉香气，交织成一幅声色俱全的富贵画卷。
苏沐雪的出现，就像是一滴清水，滴入了这锅五彩斑斓的香油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那一身月白素衣，在一众姹紫嫣红之间，实在太过寡淡，太过素净。
几乎在她踏入园中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轻蔑，有幸灾乐祸，也有毫不掩饰的鄙夷。
尚书府不受宠的嫡女苏沐雪，在京城贵女的圈子里，向来是个近乎透明的存在，众人对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木讷”、“怯懦”、“上不得台面”这几个词上。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大小姐到了。”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苏沐雪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牡丹花丛旁，站着一位身穿石榴红撒花长裙的少女。
少女生得明艳，头上戴着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是那双微微吊起的眼梢，让她平添了几分刻薄之相。
此人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的嫡女，李若薇，平日里与苏嫣然交情最好，是苏嫣然最忠实的“盟友”之一。
显然，她是特意等在这里，准备给苏沐雪一个下马威的。
随着李若薇的开口，她身边的几位小姐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苏沐雪。
苏沐雪脚步未停，只是走到近前，按照规矩，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
“见过李小姐，见过各位小姐。”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语气平稳，不带半分谄媚或畏缩。
李若薇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行礼，而是用手中的团扇，故作夸张地掩着嘴，一双眼睛却毫不客气地将苏沐雪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苏大小姐，今日可是安平侯府的赏花宴，您这身打扮……莫不是走错了地方，要去哪家寺庙礼佛不成？”
她这话一出，身边的几个少女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里满是恶意。
半夏跟在苏沐雪身后，气得小脸通红，一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苏沐雪却仿佛没有听出话中的讥讽，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李若薇，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认真的困惑。
“李小姐说笑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轻柔，“沐雪蒲柳之姿，平日里又不善妆扮，若是穿上那些过于华丽的衣裳，只会是东施效颦，平白惹人笑话，反倒丢了尚书府的脸面。”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李若薇那一身华丽的装扮，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羡慕与自卑的真诚。
“不像李小姐这般天生丽质，明艳动人，也只有您这样的绝色，才能将这般富丽的牡丹红，穿出倾国倾城的气韵来。”
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真诚”了。
她不仅没有反驳李若薇的嘲讽，反而顺着她的话，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然后，再用最谦卑的姿态，将李若薇高高地捧了起来。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这副“我自认卑微，您随意嘲讽”的姿态，反倒让李若薇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瞬间没了用武之地。
你总不能对着一个己经自认是“东施”的人，还继续骂她丑吧？
那只会显得你自己更加刻薄，毫无气度。
李若薇被她这番话堵得心口一窒，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她感觉自己像是卯足了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不受力，还把自己给憋出了内伤。
旁边几位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小姐，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
她们看着苏沐雪那一脸“真诚”的模样，心中也不禁嘀咕，这苏大小姐，传闻中不是又笨又木讷吗？怎么今日瞧着，倒像是……过于懂事了些？
李若薇见一击不成，心中更是恼怒，眼珠一转，又生一计。
她指着身边一株开得正盛的奇花，对苏沐雪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傲慢。
“苏大小姐过谦了，既然你不善衣着，想来定是将心思都花在了诗词歌赋，这些更有内涵的才学上了。”
“你瞧瞧这花，开得如此奇特，你可认得此花为何名？又可能为它，即兴赋诗一首，也好让我们这些俗人，开开眼界？”
这一下，便是赤裸裸的刁难了。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是一株半人高的花树，枝干虬结，叶片碧绿，上面开着几朵碗口大的花。
那花开得极为诡异，花瓣层层叠叠，外圈是纯然的雪白，越往里，颜色便越深，到了花心处，竟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空间虐渣一时爽，一直虐渣一直爽 仿佛一个能吞噬所有光线的漩涡。
在场的小姐们，大多出身名门，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无人能叫出这花的名字。
李若薇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前几日听安平侯府的小侯爷炫耀过，说这是从西域高价求来的异种，名叫“墨染玉盘”，极为珍稀。
她料定了苏沐雪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草包，绝不可能认识，更别提什么即兴赋诗了。
她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苏沐雪那层嫡女的皮，让她彻底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苏沐雪的身上。
这一次，目光中充满了看好戏的期待。
半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家小姐平日里连书都很少看，哪里会认识什么奇花，更别提作诗了！
然而，苏沐雪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了那株奇花面前。
她没有立刻回答李若薇的问题，而是微微俯下身，极其仔细地观察起那朵花来。
她的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不是在欣赏一朵花，而是在解剖一件精密的仪器。
“此花……花开六瓣，瓣分五层，色由白入墨，层次分明。”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却并未触碰花瓣，只是虚虚地比划着。
“花蕊呈丝状，顶端带有黄色的花粉颗粒，雄蕊三十二，雌蕊单一，柱头分裂……”
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将这朵花的形态结构，描述得精准无比，分毫不差。
在场的贵女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们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赏”花的。
这是在作诗吗？这分明像是个老花匠在讲解授粉！
李若薇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催促道：“苏沐雪！我问你它叫什么名字！谁让你在这里数花蕊了！”
苏沐雪这才首起身子，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又无辜的神情。
“名字，我不认得。”
“至于诗……我也不会作。”
听到这个回答，李若薇的脸上瞬间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她正要开口讥讽。
却听苏沐雪话锋一转，继续用她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不过……我娘亲生前留下的医书里，倒是有记载过一种长相与此花极为相似的植物。”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朵黑白分明的花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追忆，也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好奇。
“书里说，那种植物，不叫花，而叫‘断魂草’。”
“断魂草”三个字一出，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冷了几分。
几个离得近的小姐，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苏沐雪仿佛没有察觉到众人神色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书上画的图，就跟这花一模一样。说它的汁液有剧毒，若是不慎入口，只需一滴，便可令人心脉麻痹，顷刻毙命。”
“不仅如此，”她指了指那黑色的花蕊，“它的花粉，虽然没有剧毒，但若是被风吹起，吸入鼻中，会刺激人的喉管，引发剧烈的咳嗽和喘息，体弱之人，甚至可能会因此窒息。”
她的声音轻柔，描述的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
“所以，我娘亲在书的最后特意批注了一句：此物，只可远观，断不可近玩，更不可置于人多之处，以免误伤。”
她说完，抬起头，用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看向脸色己经变得煞白的李若薇，认真地问道：“李小姐，你方才让我为它作诗，是不是……也知道它的这些特性？”
这一问，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李若薇的脸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苏沐雪这番话，看似是在“科普”，实则是在告诉所有人：
第一，我虽然不会作诗，但我懂医理，这是一种比作诗更有用的“才学”。
第二，李若薇，你明知此花有潜在的危险，却还故意引我上前，甚至让我在众人面前吟诵它，你究竟是何居心？是想看我出丑，还是想害我，甚至是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一瞬间，所有人看向李若薇的眼神，都变了。
从看好戏，变成了审视、怀疑，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后怕与责备。
李若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自己不知道？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和苏沐雪这个“草包”一样无知？
说自己知道？那更是坐实了自己心肠歹毒，意图不轨的罪名！
她的一张俏脸，涨成了猪肝色，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狼狈到了极点。
而苏沐雪，在投下这颗重磅炸弹之后，便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人群的边缘，微微垂下头，恢复了那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深藏功与名。
仿佛方才那个言语间掀起惊涛骇浪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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