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几乎一整夜的疾风骤雨,终于在黎明前夕显出了疲态。雨点不再那么密集和狂暴,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带着倦意的尾声,最终,在天光勉强透过厚重云层和破庙窟窿时,彻底停歇。庙内弥漫着一种雨后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腥气、草木湿腐味以及那股来自角落的、愈发明晰的疾病恶臭的潮湿空气。光线依旧昏暗,铅灰色的天空让一切都显得压抑而缺乏生气。
经过一夜高度警惕的煎熬,凌云的眼皮沉重如铅,但精神却因持续的紧张而异常清醒。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窝棚的缝隙,牢牢锁定在庙内另一个角落的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老乞丐几乎保持着昨夜最后的姿势,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湿透了的破布,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他面朝墙壁,背部随着呼吸轻微地、急促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带着明显的、拉风箱般的杂音,呼气时则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咳嗽。那咳嗽声不再像昨夜那般撕心裂肺,却更显得有气无力,仿佛生命的能量正在被一点点抽空。
借着逐渐亮起的天光,凌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面色是一种极不健康的蜡黄,如同久病不起的病人,但双颊颧骨处却泛着两团异常显眼的、如同涂抹了胭脂般的潮红。这种颜色对比,在凌云这位医学博士眼中,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高热。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开,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呻吟,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痉挛般抽动一下,显然是病痛折磨所致。
凌云的心沉了下去。他不需要靠近号脉听诊,仅凭这些远程观察到的症状,就足以做出初步判断:这绝非普通的伤风感冒。极有可能是重症风寒入里化热,或者更准确的,是并发了肺部感染,也就是肺炎。咳嗽、痰鸣、呼吸急促、高热、虚弱、意识模糊……这些症状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明确的、在缺乏有效抗生素和支持治疗的古代,死亡率极高的危重状况。尤其是对于这样一个年老体衰、营养不良的乞丐来说,生存的希望极其渺茫。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自己窝棚内那个小小的“储备区”。陶瓮里的水只剩下小半,几根干瘪的野菜可怜地躺在树叶上,那个用树叶小心包裹的盐包更是显得格外珍贵。每一份资源,都是他用自己的健康、勇气,甚至是一部分尊严换来的,是他维持生命、等待伤口愈合的火种。
救助,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分出水,分出食物,甚至要动用珍贵的盐和可能有效的草药。这些资源一旦消耗,就需要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再次冒险外出获取,而每一次外出都伴随着未知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近距离接触一个重症呼吸道感染者,自己被传染的风险不容忽视。一旦病倒,在这个缺医少药的环境下,后果不堪设想。
不救,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痛苦而缓慢地消亡。这对于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医生来说,是一种灵魂上的拷问和煎熬。那种压抑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像无形的针,不断刺穿着他内心深处那块名为“医者仁心”的基石。漠视生命,是否意味着他最终会被这个残酷的世界同化,变成自己曾经最不齿的那种人?
道德良知与现实生存的尖锐矛盾,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凌云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焦灼。救助,可能拖垮自己;不救,则要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这种纠结如同慢性的毒药,折磨着他的精神,消耗着他本就有限的精力。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断续的咳嗽声中缓慢流逝。临近中午,庙内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老乞丐的状况似乎更加糟糕了,他连续很长时间没有动弹,连那微弱的呻吟也几乎听不到了,仿佛陷入了昏迷。死亡的阴影更加浓重地笼罩在那个角落。
凌云的心揪紧了。他知道,如果再不做点什么,这个老人很可能熬不过今天。那碗水……或许可以先给他一点水?水是生命之源,至少能缓解他极度的脱水和干渴,而且相对而言,是风险最低的援助方式。
这成了一个折中的、带有试探性质的方案。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小心翼翼地挪出窝棚,动作轻缓,尽量避免发出声响。他拿起那个破碗,走到储水的陶瓮旁,舀了半碗清水。然后,他端着碗,一步一步,缓慢而谨慎地走向庙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老乞丐,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况。
在距离老乞丐角落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安全距离,既能让对方看到水和自己的善意,又能在对方暴起发难时及时后退。他将破碗轻轻放在地上,碗底与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然后,他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立刻转身,快步退回了自己的窝棚,再次隐藏在阴影中,心脏因为紧张而怦怦首跳。
接下来,是更煎熬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碗清水静静地放在地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白光。老乞丐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真的己经失去了意识。
就在凌云几乎要放弃,认为自己的试探失败时,那个蜷缩的身影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咳嗽。然后,老乞丐的头颅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他那双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视了一下西周,最后,目光被地上那碗水反射的光芒所吸引。他死死地盯着那碗水,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度干渴的、吞咽困难的声音。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那是生命对最基本需求的本能反应。
但随即,他的目光警惕地、飞快地扫向了凌云窝棚的方向。尽管凌云隐藏在暗处,但他似乎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犹豫和戒备,清晰地写在他那张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脸上。他看看水,又看看窝棚方向,身体微微向后缩,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求生欲,终究是压倒一切的本能。对清水的渴望,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然后,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开始匍匐着,用胳膊肘支撑地面,一点一点地向那碗水爬去。动作缓慢得令人心焦,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
终于,他爬到了碗边。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双手,艰难地捧起那只破碗,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迫不及待地将碗凑到嘴边,由于太过急切,水从嘴角溢了出来,流经他干裂的皮肤。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半碗清水转眼间就见了底。
喝完之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大事,在地,胸口剧烈起伏。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凌云窝棚的方向。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警惕和麻木,而是多了一些极其复杂的东西。有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的逆来顺受,还有一种……困惑。他似乎不明白,这个陌生的、同样落魄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给他水喝。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了一眼,然后便再次低下头,用尽残余的力气,慢慢地、艰难地爬回了那个属于他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
庙内恢复了寂静。但那碗水,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原本完全冻结的对峙局面。一种极其脆弱的、非敌对的默契,在无声中悄然建立。虽然依旧没有语言交流,虽然戒备之心并未完全消除,但至少,那条无形的、将两人隔绝开来的界线,被这半碗清水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老乞丐因为补充了水分,急促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缓了一点点,但咳嗽依旧,病情依然危重。凌云的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他为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缓解了对方的痛苦而稍感安心,医者的本能得到了一丝慰藉;另一方面,他深知这远远不够,后续可能需要的药物和食物援助,像一块更大的石头压在了心头。
他退回窝棚深处,开始下意识地清点自己收集的那些草药。艾草可以消炎,对高热或许有点作用?车前草好像有利尿化痰的功效,对肺部的痰鸣有没有帮助?他需要更仔细地评估,如何在尽可能保全自己的前提下,进行下一步的、风险更高的干预。
破庙内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充满敌意了。一种微妙的、基于最原始生存需求的联系,正在两个濒临绝境的生命之间,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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