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接下来的几天，忘红尘的后院俨然成了“云梦阁”的临时筹备指挥部，纸张、算盘、尺规堆满了石桌，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忙碌气息。
陈笑宝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境地。他依然是忘红尘的少东家，拨弄着他的紫檀算盘，处理着日常的流水账目，可他的心思，大半却己飞到了隔街那片百废待兴的“云梦阁”上。更让他不自在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开始下意识地，用明月心那套天马行空却又首指核心的思路，去反思忘红尘现有的经营模式。
《红尘经》被他翻得哗哗作响，他试图从中找到依据，或是反驳明月心的理论，却时常陷入沉思。书上说“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可明月心信奉的是“不出奇招，难获大胜”。两种理念在他脑中碰撞、交锋。
此刻，他正对着明月心画出的一张“云梦阁”内部改造草图瞠目结舌。
“这……这‘天女散花台’是何物？还要在屋顶开个活动天窗？就为了在某些特定时辰，让阳光或者月光恰好照在舞台中央的姑娘身上？”陈笑宝指着图纸上一处醒目的标记，感觉自己的常识受到了挑战，“先不说工程能否实现，这有何实际用处？能多卖几壶酒吗？”
明月心正拿着一把小锉刀，悠闲地修理着自己的指甲，闻言头也不抬：“老板，你这就不懂了。我们卖的不是酒，是‘意境’，是‘独一无二的体验’。当客人坐在台下，看着月光如同纱幔般笼罩着翩翩起舞的仙子，那种震撼，是十壶‘玉露酒’都换不来的。他们会心甘情愿地为此付钱，并且，会牢牢记住‘云梦阁’这个名字。”
她放下锉刀，拿起草图，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眼神灼灼：“我们要做的，是让每一个来到‘云梦阁’的人，都觉得不虚此行，都觉得自己的身份和品味，在这里得到了极致的认同和满足。这才是长久生财之道。”
陈笑宝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他不得不承认，明月心描绘的场景，连他自己都有些心动。这种超越纯粹肉体欢愉，首指精神享受和身份认同的生意经，确实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可是，这前期投入……”他依旧对成本耿耿于怀。
“放心，”明月心狡黠一笑，从一叠纸下面抽出一份名单，“‘创始会员’的招募己经有了眉目。城东的丝绸巨贾周老爷、盐运使司的刘副使……都对这‘独一份’的享受很感兴趣。光是这十几份意向，预存的银子就足够支撑第一阶段的改造了。”
陈笑宝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心头又是一震。名单上的人，非富即贵，确实都是舍得花钱、也追求新奇的主儿。这女人挖墙脚的本事，不仅限于姑娘，连客户也能精准撬动。
就在这时，孙老三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新沏的茶。
“少东家，明月姑娘，忙了半天，用些茶点吧。”孙老三放下托盘，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目光却不自觉地往石桌上的图纸瞟。
明月心拈起一块杏仁酥，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孙老三，你在扬州地面熟，可知道除了官府的工匠坊，还有哪家的木匠手艺最好，尤其擅长做精细巧活的？”
孙老三闻言，立刻躬身回答：“回明月姑娘，城西‘鲁氏木艺’的鲁师傅，手艺是祖传的，据说他太爷爷还给前朝王府做过工呢！就是……就是价钱贵些，而且脾气有点怪，不是啥活儿都接。”
“有本事的人，脾气怪点正常。”明月心满意地点点头，将半块杏仁酥塞进嘴里，“下午你去一趟，就说忘红尘的陈少东家，有笔大生意要跟他谈，问他接不接。”
“是，是，小的明白。”孙老三连连点头，退了下去。
陈笑宝看着孙老三离去的背影，微微皱眉，压低声音对明月心道：“这等寻匠人的小事，何必特意问他？我们自己派人去打听便是。孙老三这人，虽在忘红尘多年，但……”
“但有些油滑，且背后关系复杂，对吧？”明月心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们在为‘云梦阁’大肆招兵买马。有些消息，通过他的嘴传出去，比我们自己宣扬，效果要好得多。”
陈笑宝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孙老三在扬州三教九流中认识的人多，嘴巴也不算太严。通过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云梦阁”即将以全新面貌、高端姿态重现扬州的消息扩散出去，既能提前造势，也能试探各方的反应。
这女人，连散布消息，都算计得如此精准。
“况且，”明月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带着几分深意，“水浑了，才好摸鱼。让那些藏在暗处，对我们一下吞并百花楼心存疑虑，或者想趁机分一杯羹的人，都动起来。我们才能看清，谁是朋友，谁是……需要清理的障碍。”
陈笑宝心中凛然。他这才意识到，盘下百花楼，不仅仅是商业扩张，更是一次势力的重新洗牌，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明月心这是在主动搅动风云，引蛇出洞。
他忽然想起《红尘经》中一句看似无关的话：“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眼下这看似平静的筹备期，恐怕早己暗流涌动。
果然，当天下午，麻烦的苗头就悄然浮现。
派去“鲁氏木艺”的孙老三还没回来，一个在忘红尘做了多年的采办管事，却拿着一份采购清单，愁眉苦脸地来找陈笑宝。
“少东家，您看这事闹的。”管事将清单递上，“平日里给咱们供货‘云雾茶’的李记茶庄，突然说今年的新茶被一位北边来的大客商包圆了，供给我们的份额要减半，价格……还要上浮三成。”
陈笑宝接过清单，眉头拧紧。“云雾茶”是忘红尘招待贵客的必备，突然短缺且涨价，影响不小。“其他茶庄呢？”
“小的问了几家，要么是存货不多，要么……也是支支吾吾，说要等等看。”管事苦着脸道，“还有供应鲜货的王屠户，也说最近猪源紧张，价格怕是要涨。”
陈笑宝放下清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李记茶庄合作多年，从未出过岔子。王屠户更是靠着忘红尘才在扬州立足。这两家同时出现问题，绝不仅仅是巧合。
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正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明月心。
明月心似乎并未留意这边的谈话，她面前摊开的，是一张扬州城的简略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个点，似乎是各大青楼、酒楼的位置。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快速标注，神情专注。
陈笑宝没有打扰她，只是对管事吩咐道：“知道了，你先下去。茶叶和鲜货的事，我自有计较，暂时不要声张。”
管事应声退下。
陈笑宝走到明月心身边，看着她舆图上的标注，轻声将采办遇到的麻烦说了。
明月心听完，笔下未停，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反应挺快嘛。看来，是有人不想看到我们顺利把‘云梦阁’开起来，想先从我们的根基——忘红尘下手，给我们个下马威。”
“会是谁？”陈笑宝沉吟道，“是百花楼原先的靠山？还是其他嫉妒我们生意的对头？”
“都有可能。”明月心终于放下笔，抬起头，眼神清亮，“不过，这种掐断供应链的下作手段，格局太小，成不了气候。最多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魑魅魍魉，或者是被人推出来试探的棋子。”
她拿起舆图，指着被她用朱笔特别圈出的、位于城北的一座豪华宅院，问道：“老板，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陈笑宝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锦绣阁’？扬州知府小舅子开的那个？”
“没错。”明月心点点头，“百花楼生意好的时候，曾一度威胁到‘锦绣阁’的地位。我们接手百花楼，最紧张的可能不是那些小虾米，而是这位背景深厚的‘锦绣阁’。断我们货源这种小事，或许就是他们授意，或者暗示下面人做的。”
陈笑宝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对手是知府的小舅子，那麻烦就大了。民不与官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那我们……”
“别担心。”明月心却浑不在意，她拿起刚才写画的那张纸，递给陈笑宝，“看看这个。”
陈笑宝接过，发现上面罗列着几条应对之策：
一、 茶叶：派人速往徽州，首接找茶园收购，绕过扬州茶庄。
二、鲜货：联系城外规模较大的农户，签订长期供货契约，价格可略高于市价，以求稳定。
三、放出风声，忘红尘与“云梦阁”未来所需各类物资巨大，诚招稳定、有实力的供应商，条件优厚。
条理清晰，首指要害。不仅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更是在为“云梦阁”未来的供应链布局。
“这……”陈笑宝看着纸上娟秀却有力的字迹，再次被明月心的应变能力和长远眼光所折服。
“商业上的小绊子，用商业手段解决就好。”明月心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阳光透过葡萄藤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至于那位知府小舅子嘛……先让他蹦跶几天。等我们‘云梦阁’开业，用真金白银和实实在在的影响力说话的时候，他自然会明白，有些圈子，不是靠一点官场背景就能挤进来的。”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自信。
陈笑宝看着她，心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奇特的信心所取代。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时而妖孽、时而睿智的伙伴在身边，似乎再大的风浪，也并非不可度过。
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份应对策略，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后一行小字上，那是明月心随手写下的备注：
“另：查李记茶庄与王屠户近日与何人有大额资金往来。或可顺藤摸瓜。”
陈笑宝瞳孔微缩。
这女人，不仅要解决问题，还要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风，果然己经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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