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泉水瓶还在我手里，标签被指甲抠出一道白痕。程砚递来的那瓶水我没喝，放在脚边，瓶身凝结的水珠慢慢洇湿了地面。
膝盖还在疼，像有根针扎在旧伤里。我坐着没动，手摸到口袋里的银戒，转了一圈又一圈。刚才那场戏的画面在脑子里来回走，不是监视器里的回放，是我自己记得的断点——说“妈我错了”的时候，低头太早了，情绪压得太急。
我翻开情绪记账本，纸页有点汗湿。翻到最新一页，写下：“压抑期少五秒，爆发提前。”
抬头看见程砚站在布景区边缘，背对着我在看台词本。她手指在某一行停住，轻轻划过，又退回重读一遍。
我起身，从保温箱里拿了一瓶新的矿泉水，走过去。
“刚那条……”我把水递给她，“我走得太急了，第二段压抑期本该再压五秒。”
她抬眼看我，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
“节奏你自己掌握。”她说。
我没接话，等她下一句。她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看本子。
“昨天拍医院走廊那场，”我翻开记账本，指给她看，“你转身时停顿0.8秒，我突然觉得‘孤独’有了形状。这不是剧本写的，是你加的。”
她合上本子，看着我。
“你在看演员的呼吸。”
我点头。“我在学怎么让情绪不溢出来，而是沉下去。”
她盯着我看了两秒，忽然问：“那你为什么在崩溃时还抓着桌脚？”
“我想留一点挣扎。”我说，“完全放弃不像真人。哪怕快倒了，也会想抓点什么。”
她沉默一会儿，说：“很多人演绝望就是瘫在地上，哭喊，摔东西。你没有。”
“我不想演成发泄。”我说，“那是角色最后的力气，得藏在动作里。”
她点点头，语气松了些：“你注意到细节了。”
“你也一样。”我说，“你总在爆发前收半拍。”
她挑眉。“你觉得我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我说，“你不全放，是怕吓到观众。”
她笑了下。“可你敢。你让情绪先撕开，再慢慢流血。”
我愣了一下。
“下次我可以试试不拦着它。”她说。
我没说话，心里有点震动。她是影后，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但她愿意改，因为看了我的表演。
“你摇药瓶的动作，”她忽然说，“和上次对戏一样，是从右往左三圈半。你每次都是这样？”
我点头。“外婆以前吃药，就这么摇。她说这样药粉才匀。”
“所以你不是在演习惯，是在用记忆。”她说，“难怪看起来不像设计。”
“有些东西藏不住。”我说。
“对。”她说，“但能控制它的人，才叫演员。”
我低头看本子，翻到空白页，写：“让记忆服务角色，不是代替角色。”
她看着我写字。“你一首在记？”
“每天都在记。”我说，“开心、烦躁、卡壳、顺的时候都记。回头翻，能看出哪天状态对，哪天不对。”
“有用吗？”
“有用。”我说，“比如今天早上，我记了‘紧张值6.2’，后来发现是因为灯光太亮，像在审讯室。我调了角度，就好了。”
她看着我，眼神变了点。“你把表演拆得很细。”
“你也是。”我说，“你改走位，从来不说为什么，但每次改完，镜头都更准。你是凭感觉，但我得靠记。”
她没反驳。
“你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我说，“我现在明白了。角色是假的，但我们给他的心疼是真的。”
她看着我，很久没说话。
然后她说：“你不怕耗尽自己？”
“怕。”我说，“但比起演得像，我更怕演得假。只要不假，耗就耗了。”
她点头。“这才是撑住。”
我听见系统浮层响了一下，没去看。灵感能量涨了一截，但我知道不是因为观众情绪，是因为她的话。
“下周独白戏，”我说，“我想试一种新方式。不说台词，先静十秒。让观众等，也让角色自己醒过来。”
她想了想。“可以。但你要确保这十秒里，眼里有东西在动。”
“我会让呼吸先乱，再稳。”我说，“像从梦里挣扎着醒来。”
“好。”她说，“到时候我站监视器后面看你。”
我笑了。“你不在旁边，我会慌。”
“不会。”她说，“你现在不需要我看着了。”
我摇头。“需要。只是我不再是等着你点头，而是想让你也看到点新东西。”
她看着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你变了。”她说。
“你也在变。”我说。
她没否认。
我们都没再说话，但气氛不一样了。不是师徒，也不是搭档，是两个人站在同一个地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发现彼此走的不是同一条线，却踩在同一个节奏上。
远处小赵在喊人准备下一场，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
我合上本子，放回口袋。
“你腿还疼？”她问。
“有点。”我说，“老伤，歇会儿就好。”
“别硬撑。”她说，“真撑不住的时候，不是软弱。”
“我知道。”我说，“刚才那场戏，我要是再撑一次，可能就垮了。所以我求导演再拍一条。”
“你做得对。”她说，“演员要懂收。”
我看着她。“你以前收太多了吧？”
她一怔。
“我不是说不好。”我赶紧说，“你是保护角色。但现在，你可以让他们多活一会儿，哪怕痛一点。”
她看着我，眼神有点深。
“也许吧。”她说。
小赵走过来，看了看表。“谢昭，十分钟后B场景排练，你和程砚一起对词。”
“知道了。”我说。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
“签字戏那天，”她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提前对词。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为了顺流程。”
我等她说完。
“是为了让对方知道，”她说，“你准备好了。”
我点头。“我也准备好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
“下次排练前，带两瓶水。”她说，“一瓶给我。”
“好。”我说。
她走了。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了。
我坐在原地，手还在本子上。最后一行写着：“真正的默契，不是同步，是知道对方会接住你。”
膝盖还是疼，但我没去碰。护膝还在包里，没穿。我知道明天还得跪，还得压着旧伤演崩溃。
但我不怕了。
我抬头看布景，桌子还在，药盒也没收。我走过去，把空瓶放进垃圾桶。
手机震了一下。我没看。
远处传来副导演的声音，程砚在回应。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只看见她抬手比了个手势，像是在调整走位。
我站着没动，等通知。
门被推开一条缝，老张探头看了看，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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