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斜射进窗的阳光里浮沉，黑板上歪扭的拼音字母像一群跳舞的蝌蚪。李鑫盯着自己交叠在课桌上的手背——那是双属于小女孩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手腕上还戴着串硌人的翡翠珠串。
“李欣！你来读一下‘bà ba’这个词。”
尖利的女高音刺破混沌，李鑫浑身一激灵。讲台上的王老师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全班西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射过来。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却被裙摆绊得踉跄，膝盖“咚”地撞在课桌腿上。
“哈哈哈，李欣又发呆啦！”后排传来男生的哄笑。李鑫涨红了脸，余光瞥见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蓝色条纹背影——此刻正坐得笔首，小身板挺得像杆枪，正是顶着他身体的李欣。
“爸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怯生生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这具身体似乎总爱用鼻腔发音，尾音还会不自觉地上翘。王老师“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他坐下，眼角的余光却带着惯常的审视。
李鑫攥紧了绣着小熊图案的铅笔盒，指腹到盒盖上冰凉的金属扣。他想起来了，这是外婆上个月从香港带回来的，全年级只有他（或者说“她”）有。魔都李家的掌上明珠，借住在京都外婆家的小娇娇，走到哪都带着与这座胡同小学格格不入的精致。
“叮铃铃——”下课铃像救命符般响起。李鑫几乎是弹起来的，却在看到同桌小雨递来的草莓橡皮时愣住了。前世这个时候，他应该正把自己的恐龙橡皮送给“李欣”，看她羞赧地低下头。
“欣欣，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小雨歪着头，辫子上的红头绳扫过李鑫的胳膊，“刚才读拼音怎么像背书呀？”
“我……”李鑫刚想开口，就被一个冲过来的身影打断。穿着海魂衫的男孩“啪”地把作业本拍在他桌上，正是顶着他身体的李欣。她（或者说“他”）额头上沁着细汗，眼睛亮得惊人，压低声音道：“去操场，有事说。”
李欣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完全是他前世走路的习惯。李鑫提着裙摆跟在后面，感觉整条裙子都在跟自己作对。路过走廊镜子时，他瞥见镜中人：梳着双马尾，穿着公主裙，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早饭蛋黄——这副模样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阿鑫，你看！”李欣躲到梧桐树后，急切地撩起袖子。她小臂上有块硬币大小的淡褐色胎记，“这是你小时候爬墙摔的，对吧？”
李鑫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光滑一片。而他现在这具身体的脚踝处，有颗米粒大的朱砂痣——那是属于李欣的印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飞机失事时的剧痛，坠入黑暗前的失重感，再睁眼就是这间熟悉的教室，身边是穿着他衣服的“自己”。
“我们真的回来了……还换了身体。”李鑫靠着树干滑坐下去，裙摆铺成朵惨白的花。他想起刚才王老师喊“李欣”时的情景，想起外婆家那间挂满蕾丝窗帘的卧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一个根正苗红的京都红西代，现在要当魔都来的娇小姐？
“别慌。”李欣蹲下来，用他惯用的手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因为手太小显得有些滑稽，“我刚才问了同学，今天是1995年9月3日，我们读小学二年级。”
1995年。李鑫咀嚼着这个年份，心脏骤然缩紧。距离那场空难，还有整整二十年。
“可是……”他揪着裙摆上的蕾丝花边，“我现在是你，住在外婆家。你是我，住在军区大院。我们的生活习惯、家庭背景完全不一样！刚才小雨问我话，我差点就说错了！”
他想起前世李欣刚从魔都来京都时，因为说话带口音被同学嘲笑，是他天天跟着她，谁欺负她就跟谁打架。可现在，他成了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她”，而她成了那个本该保护人的“他”。
“我知道。”李欣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刚才张磊抢我（你）的铅笔，我差点就像以前那样拧他耳朵——还好忍住了。现在这身体太矮，够不着他脑袋。”
两人相顾无言，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远处传来同学们跳皮筋的歌谣，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午后。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而是背负着成年人灵魂的错位者。
“阿鑫，”李欣突然抬头，眼神异常坚定，“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演下去。你记得外婆家的规矩吗？晚上要喝燕窝，早上要吃西式早餐……”
“记得，”李鑫苦笑，“还有你那个学芭蕾的习惯，每天回家要压腿。”他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骨头疼。
“那你呢？”李欣追问，“军区大院的规矩，还有你爷爷喜欢下象棋，每天晚饭要喝两盅……”
“知道知道，”李鑫摆手，心里却打起鼓。他那个严肃的爷爷，要是发现“孙子”突然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扭扭捏捏，非拿拐杖敲他不可。
上课铃再次响起，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忐忑。李欣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努力模仿着他平时的样子：“走吧，先回教室。记住，少说话，多观察。”
李鑫点点头，扶着树干站起来。裙摆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穿着白色蕾丝袜的小腿。他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里李欣走路的样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教学楼挪。蕾丝裙摆扫过小腿时痒得他想打喷嚏，白色漆皮小皮鞋的后跟总在脚心打滑——这双鞋是外婆特意从燕莎商城买的，鞋头还嵌着颗假水钻，此刻正硌得他脚趾生疼。
前世他总笑李欣穿公主裙像只笨拙的小天鹅，现在才知道这裙子根本是刑具。他下意识想迈开长腿快走，膝盖却被裙摆箍得发紧，只好学着她平时那种细碎步，脚尖先着地，膝盖微微内扣。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声。
“快看李欣，走路像踩了棉花糖！”是三班的小胖墩。李鑫的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想拽住飞起来的裙角，却把蕾丝花边揪得变了形。
“别理他们。”李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或者说“他”）己经走到了台阶前，回头时眉头皱得紧紧的，完全是他平时不耐烦的表情，“挺胸，别低头。”
李鑫咬牙点头，努力把塌下去的肩膀往后掰。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扎着双马尾，穿着蓬蓬裙，手里还捏着个绣着小熊的帆布书包——这画面让他胃里一阵抽搐。
“李欣！”突然有人从身后喊他。李鑫浑身一僵，转身时差点扭到脚踝。只见周明远攥着半块橡皮擦跑过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这个还给你，早上借的。”
是块粉色兔子造型的橡皮。李鑫记得，这是前世李欣最喜欢的款式，她书包里总备着好几块。此刻他看着周明远仰起的小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没有未来的偏执，心里突然有些发堵。
“哦……谢谢。”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个小姑娘，却忍不住带上了点自己的沙哑。周明远愣了愣，歪着头看他：“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她……她早上吃坏肚子了！”李欣突然插话，一把将李鑫拉到身后，“别烦我们，上课要迟到了！”说完拽着他就往教室跑。
被拽着的手腕传来熟悉的力度，李鑫这才发现，李欣握他的姿势，和前世他护着她时一模一样。两人冲进教室时，预备铃刚好响起，王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
“李鑫，你怎么回事？又带李欣疯跑！”王老师敲了敲讲台，“还有李欣，你看看你这裙子，皱得像咸菜干！”
全班哄堂大笑。李鑫的脸比桌子里的番茄炒蛋便当盒还要红，他低下头，视线却撞进李欣的眼睛里。此刻顶着他身体的女孩正冲他挤眼睛，嘴角偷偷上扬——那是李欣特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
李鑫突然觉得没那么紧张了。他悄悄在课桌下伸出手，用只有两人能看见的动作，比了个“OK”的手势。李欣回了他一个“放心”的口型，然后坐首身体，像模像样地翻开语文书。
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本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李鑫看着身边那个穿着蓝色条纹衫的“自己”，看着她（他）握笔时过于用力的指节，突然想起前世某天下午，也是这样的阳光，他们在课桌下偷偷传纸条，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写着“放学去买冰棍”。
现在纸条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眼神，冰棍换成了更沉重的秘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指甲，又摸了摸辫子上的蝴蝶结，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铅笔。
铅笔尖在练习本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他努力模仿着李欣娟秀的字体，却在写“欣”字时，下意识地先勾了个“鑫”的起笔。
“叮铃铃——”下课铃响起时，李鑫的练习本上歪歪扭扭写满了“李欣”两个字，其中有三个，都在“欣”字的起笔处，偷偷拐了个属于“鑫”的弯。
李欣凑过来看，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两人的目光在作业本上交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一丝好笑，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走，去厕所。”李欣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熟稔。李鑫点点头，提起裙摆跟在她身后。路过走廊镜子时，他瞥见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穿着蓝条纹衫，走得虎虎生风；一个穿着公主裙，走得小心翼翼。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个走得虎虎生风的，心里正打着鼓；那个走得小心翼翼的，指尖却攥着从未来带回的、关于彼此的全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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