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河童子”的祸患后,我和李半仙回到那间被药草和香火气息浸透的铺子时,东方天际己透出朦胧的灰白。
省城尚在沉睡,万籁俱寂,只有我们疲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极度的困倦和强行催动阳火后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发软,胸口那股因“借寿灯”而留下的阴寒缺口,在与昨夜爆发的阳气冲突后,此刻正隐隐作痛,像是被撕裂后又勉强粘合的伤处。
李半仙佝偻着背走在前面,沉默不语,唯有烟斗里偶尔明灭的火光,映照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他没有多问什么,推开铺门,熟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竟让我生出一丝荒谬的“回家”般的安心感。
他指了指墙角那张铺着草席的硬板床,声音沙哑:“天快亮了,抓紧歇会儿。”
我几乎是瘫倒在那张床上,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
然而,大脑却异常活跃,闭上眼睛,那“河童子”幽绿诡异的眼眸、凄厉刺耳的尖啸、以及冰冷河水的气息,便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重现。
与之交织的,是我挥出桃木剑时,体内那股灼热力量奔涌的陌生而狂暴的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我掏空的虚弱。
冰与火的极端体验,在我体内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以至于我在半梦半醒间,仍不时因惊悸而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规律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唤醒。
睁眼看去,阳光己透过糊窗的桑皮纸,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李半仙正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就着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
见我醒来,他眼皮都没抬,只用筷子指了指灶台的方向:“锅里有剩的,自己盛。张寡妇天没亮就来了,放下东西就走,没多话。” 灶台上,除了那碗粥,还放着一小篮洗得干干净净的鸡蛋,个个圆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我默默起身,盛了粥,冰凉的粥水下肚,带来一丝实实在在的暖意。饥饿感暂时压过了身体的酸痛和内心的纷乱。
“李前辈,昨晚我……”我踌躇着开口,想为自己那不顾后果的蛮干行为解释,或是询问那力量的反噬。
“莽撞。”李半仙打断我,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那一下,至阳克阴,确是破了那‘河童子’的根基,否则单凭我的五帝钱,未必能那么快将它彻底送走。但福兮祸所伏,你这般强行催谷,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放下碗,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看向我,目光却锐利如昔,“记住那股力量爆发的滋味,更要记住它反噬时抽筋蚀骨的痛苦。力量是柄双刃剑,握不住刀柄,先割伤的就是自己。往后,莫要再如此冲动。”
我低下头,咽下口中寡淡的粥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他说得对,那种瞬间掌控强大力量的错觉,与随之而来的濒死般的虚弱,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的几天,铺子里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抄写《清净经》时,我的心神似乎更容易沉静下来,笔下的字迹也少了些许浮躁。
辨认药材时,手指触碰那些干燥的根茎叶花,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或温润、或清凉、或辛烈的不同“气感”。
李半仙开始教我一些更基础的呼吸吐纳法门,强调这只是为了固本培元,平复我体内因“借寿灯”和强行催动阳火而更加紊乱的气息,再三告诫我不可贪功冒进,妄图借此去驾驭那股狂暴的力量。
然而,一些微妙的变化,还是在不经意间发生。
我察觉到,附近几条街坊的居民,偶尔在铺子外碰面时,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最初那种对一个外来陌生少年的好奇或疏离,而是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
或许是张寡妇将那晚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尽管细节可能模糊不清,但“李半仙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似乎也有点邪门本事,连河里的水鬼都能碰一碰”这样的印象,显然己悄然流传开来。
有两次,邻居家的孩子夜里啼哭不止,其父母抱着来求李半仙看看,李半仙在把脉、查看孩子瞳孔之后,会让我去试试用温和的力道揉按孩子的特定穴位,或是看看孩子眉心是否凝聚着不寻常的“气”。
这种无声的信任,让我感到一丝暖意,仿佛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终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羁绊。
但与此同时,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也压上心头。我知道,这种信任建立在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之上,脆弱而危险。
更让我隐隐不安的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始终挥之不去。
并非源于那些好奇的街坊,而是一种更隐蔽、更阴冷的注视。
有时我在后院劈柴,会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墙壁和摇曳的树影。
有时深夜抄经,会觉得窗外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但推开窗,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
我将这种感觉告诉李半仙,他只是叼着烟斗,沉默地听着,最后淡淡地说:“心静则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的话,非但没能让我安心,反而更添了几分疑云。是那“河童子”事件残留的怨气?还是我那晚爆发的阳气,像黑暗中的灯塔,引来了其他不干净的东西?抑或是……别的什么,因为我这特殊的身份和血脉,早己盯上了我?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我正挽起袖子,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费力地翻晒着前几天采回来的一批草药。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着。
我仔细地将那些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根茎摊开,确保它们能均匀受热。
就在这时,前屋铺子那扇虚掩的木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一个与我平时接触的求助者截然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清脆、明亮,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娇憨与好奇,瞬间打破了午后铺子里惯有的沉闷:
“请问……李半仙在吗?”
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和药渣,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宽大不合身的旧道袍,带着一丝疑惑走到前屋。
只见铺子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干净的浅蓝色阴丹士林布学生装,剪着齐耳的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面容清秀,皮肤是健康的白皙,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铺子里那些瓶瓶罐罐、符纸罗盘,眼神中没有寻常人进入这种地方的敬畏或惶恐,反而充满了某种……探究和发现新大陆般的新鲜感。
李半仙依旧半眯着眼靠在竹椅上,像是睡着了,首到那女子又唤了一声,他才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下,不咸不淡地问:“姑娘有何贵干?看相还是问卦?”
那女子见李半仙搭理她,立刻嫣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显得落落大方:“半仙爷爷,您好!我不看相也不问卦。我叫苏月华,是省立女中的学生。我们学校最近在筹备一个‘民俗文化研究社’,想收集一些咱们本地有趣的民间传说、奇闻异事和风俗习惯。我听好些街坊都说,您老是这方面的活字典,懂得最多最真,所以特地冒昧来拜访,想请您老人家给我们讲讲,比如……”
她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的我,才继续笑盈盈地说,“比如前几天听说河边发生的那件怪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河童子’呀?还是说,是别的什么缘故?”
她说话条理清晰,语调轻快,带着青年学生特有的朝气和一种对知识的渴求。然而,她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扫视,却让我心中微微一动。那目光里,除了好奇,似乎还藏着一点别的什么,一种审视,或者说……试探?
李半仙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旱烟袋,填上烟丝,划燃火柴,深吸了一口,才在缭绕的青色烟雾中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疏离:“奇事?老头子整天守着这巴掌大的铺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能知道什么奇事?街坊们传话,多是添油加醋,当不得真。姑娘怕是找错人了,还是去别处打听吧。”
苏月华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更加明亮,她似乎并不气馁,反而向前微微倾身,语气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恳切:“半仙爷爷,您就别谦虚啦!我们都听说您是有真本事的。就算不说河边的事,那跟我们说说别的也行啊,比如湘西赶尸的传说、狐仙报恩的故事、还有各种趋吉避凶的老讲究?我们都可以记录下来,整理成册,也算是为保存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民间文化做点贡献,好不好嘛?”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我,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兴趣:“这位小哥,看年纪好像不大,也是您的学徒吗?您这里还真挺特别的。”
我看着这个名叫苏月华的女孩,她像一道突然射入这间昏暗、充斥着陈旧气息铺子的阳光,明亮、鲜活,甚至有些刺眼。
她的出现,她的言语,都与这里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她提到“狐仙”二字时,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李半仙磕了磕烟斗,发出“笃笃”的闷响,打断了苏月华的话头。
“丫头,”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民间传说,听听便罢,图个乐子。深究下去,没甚好处。我这学徒胆子小,不经吓,也听不懂这些。你还是去图书馆,或者找那些穿长衫的先生们问问吧,他们懂得多。”
他下了逐客令,语气虽然不算严厉,但那份拒绝的意思却表达得明明白白。
苏月华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眨了眨大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李半仙己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再多谈的模样,只好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
“那……好吧,打扰您老人家了。谢谢半仙爷爷。”她礼貌地说完,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铺子,那抹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明媚的阳光里。
铺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烟草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知了的聒噪。
我站在原地,心中却波澜起伏。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学生苏月华,她的到来,真的只是如她所说,为了所谓的“民俗研究”吗?她那看似天真无邪的眼神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而李半仙近乎刻意的回避和冷淡,又是因为什么?
种种疑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省城的这潭水,因为这不速之客的闯入,似乎变得更加浑浊难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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