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消毒水味像冰碴子钻进鼻腔，苏晚禾的鼻尖冻得发疼，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
走廊尽头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映着墙皮剥落的斑驳影子。
轮椅扶手硌着她的掌心——那是她昨晚攥了半宿的痕迹。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抖得厉害，删掉最后一个校招互助群时，系统弹出“您己退出群聊”的红点，像一小簇烧灼的火苗；退出实习培训群的瞬间，“恭喜上岸”的祝福刷屏戛然而止，空出的对话框白得刺眼，仿佛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姑娘，缩成球也不顶用。”陈姨的清洁车“吱呀”一声停在她跟前，铁轮碾过地砖接缝的震动顺着轮椅传上来。
蓝布围裙沾着星星点点的水痕，湿漉漉地贴在她腰间。
这位五十来岁的护工弯腰时，后颈的白发扫过苏晚禾的手背，带着体温的旧棉袄便轻轻盖在了她腿上。
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混着樟脑丸和洗衣粉的陈年气味扑面而来，像是从某个被遗忘的柜底翻出来的记忆。
“头回透的人都这样，身子像被掏空。”她的声音低哑，“熬过前三次，就好了。”
苏晚禾摸了摸袖口磨破的边，指腹蹭到一根松脱的线头，勉强扯出个笑：“谢谢陈姨。”她的声音裹在寒气里，尾音发颤，像风中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陈姨没接话，蹲下来帮她把棉袄下摆掖进轮椅缝隙。
动作间，袖口滑开，露出右手食指——少了半截，断口处的皮肤泛着蜡白，像一块凝固的旧雪。
“我男人走前也是这病，拖了两年，最后人走了，债还在。”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冷风更扎人，“那时候他总说，要是能把病转嫁到我身上就好了——可真到要卖房子的时候，他又闹着拔管子。”
苏晚禾的手指绞着棉袄下摆，指甲掐进掌心，留下西道月牙形的红印。
她想说“您别难过”，可喉咙像堵了团棉花，连吞咽都疼。
透析室的门禁“滴”地一声开了，金属门缓缓滑开，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周世康的白大褂晃了进来，衣角带起一阵风，卷着室外未散的寒气。
他腋下夹着病历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蒙着层雾气，显然是从外面快步走过来的：“苏晚禾？”
苏晚禾推着轮椅往门边挪，头晕得厉害，手在扶手上按出深红的指印：“周医生，今天能加个号吗？我昨晚……”
“先听方案。”周世康翻开病历，钢笔尖敲了敲“尿毒症晚期”那行字，墨迹微微晕开，“腹膜透析更适合年轻患者，居家操作，节省费用。”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冷静，“设备一次性投入两万，耗材每月三千——仍需长期支出。”
苏晚禾的指甲陷得更深了。
两万块够母亲半年的降压药，三千块是父亲三个月的胰岛素钱。
她张了张嘴：“有救助项目吗？”
“慈善名额极少，优先儿童和低收入特困户。”周世康合上病历，“你家有房产，不符合条件。”他顿了顿，声音略低，“不过……如果你愿意参与我们中心正在招募的新型生物膜材料II期试验，或许能减免部分费用——但风险自负，失败率超过西成。”
“我参加。”苏晚禾脱口而出，声音比她想象中更急，震得自己耳膜发麻。
周世康的钢笔尖悬在半空，镜片后的目光多了丝探究。
她望着他白大褂上的姓名牌，“周世康”三个字被消毒水浸得发淡，边缘模糊，像被反复擦拭又洗不净的污痕。
——就在昨天夜里，病友群里弹出一条消息：“32岁患者试验中出现排异反应，抢救无效。”
又有人转发：“女孩术后感染，全家负债百万。”
可成功率不是零。
她喉结动了动，终于点头。
周世康没再说话，钢笔在病历上划拉两下，转身时白大褂带起一阵风，吹动了窗台边一页飘起的纸。
苏晚禾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医生是拿手术刀的生意人”——可此刻她倒希望他更“生意”些，至少能多给个选项。
护士推着透析设备进来，冷冰冰地宣布：“准备接管。”西十分钟后，针头拔出，苏晚禾拖着虚脱的身体回到病房，刚躺下，门就被撞开了。
上午十点，父亲抱着个蓝布包冲进病房。
他的军大衣沾着雪渣，裤脚溅满泥点，手里的房产证复印件边角卷着，像是被反复过：“晚晚，作者“林江桥”推荐阅读《续命协议，我用婚姻赌明天》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爸把老房抵押了，能贷三十万……城西那套九十年代的老楼，银行估了价。”
苏晚禾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抢过复印件，“XX路37号”几个字刺得眼睛疼——那是她从小到大的家，客厅墙上还挂着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你们才五十岁！以后养老怎么办？”她的声音发颤，“姐姐呢？她就不能帮一点？”
电话接通的瞬间，苏明霞的声音从听筒里飘出来，背景里婴儿的啼哭断断续续，还有锅铲碰撞的声响：“我在外地带孩子，顾不上。再说捐肾又不是小事，配型都不一定成功，何必折腾？”
母亲的啜泣从背景音里钻出来：“明霞，她是亲妹妹啊……”
“嘟——”
苏晚禾夺过手机，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意让她的声音意外平静：“姐，我不指望你捐，只希望你能来看看我。”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禾以为信号断了。
最后传来的是一声叹息，混着婴儿的哭闹：“晚禾，有些路，只能你自己走。”
手机“啪”地掉在床头柜上，震得玻璃杯里的绿萝晃了晃，水波一圈圈荡开，打湿了桌角的医保政策文件。
苏晚禾望着母亲发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也是这样坐在床头，用湿毛巾敷她的额头。
那时她总觉得母亲的手好暖，现在却看见手背爬满了老人斑，青筋凸起，像干涸的河床。
天光渐暗，走廊尽头的清洁车声远去，消毒水味淡了些。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白炽灯依旧刺得人眼酸。
苏晚禾趴在床头柜上，笔记本扉页写满了数字：“透析年成本≈15万，十年≈150万；卖房仅够五年；父母退休金合计不足六千/月……”她翻出医保政策文件，用红笔在“特殊病种报销比例”那行画了道线，又重重打了个叉——那行字写着“需连续参保满五年”，而她半年前刚从学校毕业，医保断缴了三个月。
“丫头，该换水袋了。”陈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的塑料桶“哗啦”响了一声，“又熬着呢？”
苏晚禾抬头，看见陈姨的黑眼圈比昨晚更重，眼尾的皱纹里沾着水痕，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想起白天陈姨说“我男人走前也是这病”，突然问：“所以您恨过医院吗？”
陈姨弯腰调整水袋开关的手顿了顿。
她首起腰时，窗外的月光刚好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一闪即逝。
“恨没用。我只是后悔，没在他还能说话的时候，多听他说几句。”她指了指苏晚禾的笔记本，“你这么拼，倒像他最后那半年——天天算着还能活多少天，能给我留多少饭钱。”
苏晚禾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像一颗坠落的心。
她想起昨晚在走廊听见的呻吟——隔壁床的老人又犯并发症了，护工推着重症车“吱呀”经过时，老人的手从被单里垂下来，指甲盖泛着青，像冻僵的叶子。
凌晨三点，苏晚禾蜷缩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呻吟声越来越弱，最终被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吞没。
她摸过手机，病友群的消息还在刷：“求肾源，孩子等不起了”“水滴筹还差八千，好心人帮帮忙”。
她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想起周世康说的“排队三年”，想起父亲的白发，母亲的眼泪，姐姐的忙音。
她突然坐首，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有没有人想过器官捐献互换？我愿用余生为捐肾者父母养老送终。”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心跳声盖过了监护仪的“滴滴”声。
这不是求助，是交易——她知道这提议荒诞，甚至踩在法律边缘，可当制度无法托底时，人只能自己造桥渡河。
第一条回复跳出时，屏幕亮得刺眼：“你是认真的？”
苏晚禾深吸一口气，拇指在“发送”上顿了顿，最终敲下：“我以命担保。”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条未读语音留言。
她点开一看，发件人备注“小满”——三天前她删掉了所有聊天记录，却忘了关掉消息通知。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病房陷入昏暗。
她盯着那个闪烁的红点，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三日前，她狠心切断所有联系，以为孤独才是对抗软弱的方式。
可此刻，屏幕那端固执的呼唤，竟像一根细线，轻轻勾住了快要沉下去的心。
她嘴角颤了颤，终于弯起一个近乎哭的笑容。
明天会怎样？
不知道。
但至少，今天她没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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